第六章 我虽然躺下了,但理智告诉自己,今天晚上是关键的一夜,一定要高度警惕, 否则,别说辜负了领导的期望,也成了人民的罪人。 约半个钟头的工夫,大屋的灯突然亮了,我还以为沈月兰会趁出去解手的工夫 偷偷逃跑,便披上衣服,摸黑穿上鞋跳下地,隔着门玻璃悄悄窥视起大屋的动静来。 谁知沈月兰并没有开门,而是下了地之后,将北墙角大衣柜上的一个藤木箱子 搬到了炕上。 我来沈月兰家七个多月,每天屋里屋外进进出出的,还从未见她动过一次藤木 箱子,看样子,箱子里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许有足以构成她反革命证据 的物件,比如变天账,或她当土匪时期抢劫来的财物;或许藏着枪支弹药。我猜来 猜去的,突然想起肖主任说过的沈月兰在旧社会曾经是会使双枪的土匪,且百发百 中,心里不免又紧张起来。 过了一会,就见沈月兰身着一件白底印着蓝花的软缎旗袍站在了大衣镜前,对 着一人多高的镜子扭转着身子照来照去的。 简直让人无法理解,大冷天的,她突然翻出夏天的衣服做什么?我脑海里禁不 住画了个问号。 只见镜子前的沈月兰一面前后左右地照着自己的前后身,一边把盘在脑后的头 发散落下来,将一枚喇叭花形状的发夹别在了耳际。她这样一打扮,极似电影里旧 上海十里洋场的阔太太,又酷似几分战争电影里的女地下党形象。 太不可思议了,这么晚了,沈月兰不睡觉,为什么这样装扮自己?而且打扮得 这样年轻,让人不能相认? 我正疑惑不解地思忖着,就见沈月兰离开大衣镜,扭身脱下旗袍,又穿了件大 红色的夹袄,下身也换了条苹果绿的长裙,刚才的披肩长发被她挽了个高高的发髻 盘在了头顶。 我怔怔地望着摇身一变的沈月兰,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又满腹狐疑起来。 只见沈月兰在镜子前走了几步,前后身照了又照,便脱掉红色夹袄,忽然又换 件胸前绣着两只金黄色凤凰的紫色大绒斗篷,这件斗篷披在她身上,比前两扮还要 美丽耀眼,显得英姿挺拔又威风凛凛。 沈月兰左一件右一件地站在镜子前不停地变换着衣服来装扮自己,让我看得眼 花缭乱又惊愕不已,因为这些只有旧社会阔太太穿得起的衣服如今穿在沈月兰的身 上,令她年轻漂亮了许多,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根本不像年过半百的老女人,这些 穿在她身上的衣服有的令她像魅力四射的古典佳人,有的宛如光彩照人的舞台名角, 有的极似咤吒疆场的江湖女侠。 我长到二十四岁还从没见过像沈月兰这样打扮起来仪态万方、风情万种的女人。 我看着看着,倏地想起了自己的使命,理智在告诉我,眼前这个女人并不是什么古 典佳人,也不是舞台的唱戏名角,更不是个普通的乡村妇女,而是个有着罪恶历史 的反革命分子。 沈月兰为何这样变幻莫测地打扮自己呢?噢,她一定是要改头换面,趁我睡熟 之际悄悄逃掉。沈月兰是人民的罪人,是无产阶级的敌人,决不能让她逃跑。我想 到这里,更加警惕起来。 沈月兰披着紫花斗篷站在大衣柜前前前后后地照了一会,便双手抱着肩一副心 事重重的样子在地上踱起了步子。 我唯恐被她发现自己盯梢,赶忙蹑手蹑脚返回到了炕上…… 这一夜,为了严防沈月兰逃跑,我只脱掉外衣躺在了炕上。 约凌晨四点多的工夫,我听到了大屋开门的动静,接着,就听沈月兰在灶房轻 轻地敲着我的房门唤道:“树明,树明!” 我假装没睡醒的声音答应道:“什么事?沈娘。” 沈月兰一副郑重的口气叫道:“起来吧,沈娘叫你有点事。” 我的心禁不住骤然一紧,沈月兰是土匪出身,把自己叫到她屋里也许是为了先 把我弄死之后再想方设法地逃走。我望了一眼外面黑漆漆的天色,心急剧地跳动起 来。 我故意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问道:“沈娘,这么早叫我有什么事?” 沈娘瞅着我欲言又止道:“上我那屋说去吧。” 我披上棉袄,忐忑不安地迈出屋门,竟怔住了,原来,灶房的玻璃不知什么时 候被沈娘擦得锃明瓦亮的,灶台和碗柜也被她擦得纤尘不染。我迈进她的房门时, 竟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香烟味,再一瞧进门拐角处的一堆烟头,禁不住惊呆了,因为 我来沈娘家七个多月了,还从没见她吸过烟,由此可见,沈月兰这一夜是怎么熬过 来的了。 沈月兰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忙去灶房取来铁锹,用笤帚把烟头扫进去说道: “昨天晚上睡不着,吸了几支烟才睡实。” 我漫不经心地说道:“原来沈娘会吸烟啊。”沈月兰勉强笑了一下道:“好多 年不吸了,这一吸谁知就上瘾了。”说着,赶忙端起锹,把烟头扔进了灶坑里。这 时,我又发现,屋中的四壁也被她刚刚收拾干净的样子,炕梢还叠着一摞整整齐齐 花花绿绿的衣服,旁边的藤木箱子敞着盖。 刹那间,我便断定,沈月兰十有八九知道了自己今天被抓捕的消息了,要么她 的表现不会这么异常的。 沈娘见我左顾右看的样子,笑了一声道:“沈娘要走了,把屋里收拾收拾。” 我听了要走这句话,禁不住喉头发紧,却又装作不明白的样子问道:“沈娘, 您要到哪儿去?” 沈月兰没有回答我,从柜子上端起一杯热水递给我道:“先喝口水,呆一会儿 你就知道了。” 我心里不是滋味,勉强喝了口水,望着放在炕梢藤木箱子一旁花花绿绿的衣服 直发呆。 沈月兰见我不错眼珠地盯着那一摞花花绿绿的衣服,解释道:“这些衣服都是 我年轻时候穿过的,唉,沈娘要回老家了,把它们翻出来收拾收拾。” 沈娘平时待我像亲娘一般,回想起几天前的夜里她抱着大衣顶着北风上山找我 的情景,我心里蓦地涌上来一股酸楚:“沈娘,我不愿让你走。” 沈月兰凄然一笑:“人啊,总是要回……老家的。” 沈月兰说完这句话,嗓子便哽咽住了,眼里有泪花在闪烁。 我不敢正视沈月兰那双凄楚无助的眼神。此时此刻,苦闷、迷茫、惶惑、绝望 像一块块重重的石头撞击着我的心房,眼睛也情不自禁地酸涩起来,嗫嚅道:“沈 娘,您都说些什么呀?” 沈娘拿起搭杆上一条白手巾,擦了把眼角的泪珠,轻轻拿起衣服上面那件紫花 斗篷抖搂开,郑重地说道:“树明,咱娘俩就要分开了,我没什么好东西送给你的, 这个紫花斗篷是我年轻时候最喜欢穿的衣服了,它陪伴我三十多个春秋了,就把它 送给你做个纪念吧。” 我伸出颤抖的双手接过紫花斗篷,心“咯噔”了一下,便想,如果这件事让杨 组长知道,会以接受资产阶级腐蚀给我处分的,可是不接受,沈娘定会伤心的。刹 那间,我的感情战胜了理智,毅然把斗篷接到手中,干脆道:“沈娘,我收下了, 将来我一看到这件斗篷就会想起您的。” 沈娘抹了一把泪水:“好孩子,苍天有眼,让咱娘俩没白相识一回,沈娘知足 了。” 听着沈月兰这句肺腑之言,我将紫花斗篷紧紧贴在胸口上,泪水夺眶而出…… 为避免外人发现我接受了沈娘的斗篷,我回到东屋后,连忙找件旧衬衫,将斗 篷裹在里面,压在了脚底下的褥子下面。 我把斗篷藏好后,心里翻江倒海不是滋味,觉得在人生的航线上正在经受着一 场最大的风浪,把我推到浪尖上的不是别人,是我觉得最可亲可敬的人。人非草木, 孰能无情!我回忆起与沈月兰相处的日日夜夜,尽管搜肠刮肚地百般设想,也想不 出她曾经是个罪恶深重、心狠手黑的女土匪。我甚至不相信,待我和蔼可亲的沈娘 以前会用刀枪制造出什么流血事件。 就在头一天夜里,大队的十位民兵驻守在了沈月兰房子的四周巡逻,可沈娘明 知自己的处境,并未表现出慌张和恐惧来,而是那么的从容坦然,连收拾衣物都不 慌不忙、有板有眼的,就跟平时干家务活一样。面对生死未卜的未来,她是那样的 泰然自若,不知怎么,此时的沈月兰在我的心目中已经不是什么历史反革命了,倒 像一位大义凛然的女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