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翌日清晨,沈娘特意将早饭提前半个小时就做好了。我们吃过早饭后,和往常 一样,她开始收拾灶房,喂鸡喂猪,倒脏水,然后回房坐在大衣镜子前梳理头发。 约八点钟的光景,就见一辆吉普车由牛角山小队东面向西风驰电掣地驶来,吉普车 开到沈月兰家院门前戛然而止后,县公安局的肖主任带领四名警察走下车来。随后, 公社保卫组长和县工作团的季团长和公社的公安助理及杨组长也乘着拖拉机及时赶 到了,而事先埋伏在沈月兰家周围的十位民兵已经把她的房子包围起来了。 此时,我正拿着大扫帚清扫着院子,望着肖主任和四位身着警服的警察及公社 的领导们神色威严地走进院子,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我无法预料,等待沈 娘的将是什么样的结果,是有期徒刑还是无期,甚至是极刑。 然而,面对警察们走进屋来咄咄逼人的架势,沈月兰并没显出慌乱的神色来, 异常地冷静淡定,仍坐在椅子上,对着大衣镜子,手持着梳子不慌不忙地梳理着头 发。 肖主任迈进屋门,先冷冷地瞅了沈月兰一眼,然后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张印着公 安厅红色印章的逮捕令对她厉声叫道:“曹春桃,你不要再伪装了,为执行省公安 厅命令,我代表喀左县公安局宣布,现在将你依法逮捕。” 沈月兰转头瞟了肖主任一眼,不慌不忙说道:“请允许我把头发梳完好吗?” 肖主任转了一下眼珠道:“好吧。” 沈月兰便不紧不慢地把长长的头发绾成一个卷,盘在了脑后,然后,拿起箱盖 上的一个银簪子插紧。 这时,站在警察后面的我猛然发现,沈娘今天换了件红棉袄,下身罩了条绿裤 子,她这样打扮起来,看上去既大方庄重又高贵冷峻,我再望望沈娘刻意高高盘起 的发髻,一下便明白了她早晨起得那么早的原因了。 沈月兰梳理完头发,肖主任向身旁的两位警察使个眼色,俩警察立刻分别站在 她身体两侧一人架起她一条胳膊向身后一拧,接着,站在一旁的高个子警察将锃亮 的手铐子牢牢地铐在了她的手腕上。 我望着沈娘手腕上白亮亮的手铐子,心顿时悬了起来,周身的血直往头上涌。 而戴上手铐的沈娘并不显得惊慌,却朝肖主任笑了一声道:“我都活到这把年 纪了,还能跑了不成!” 肖主任喝道:“曹春桃,少说废话,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把枪藏在哪啦? 赶紧交出来!” 沈月兰静静地说:“先把手铐打开,我给你们取。” 肖主任朝高个警察命令道:“把手铐打开。” 高个警察便用手中的一把小钥匙打开了手铐子。 紧接着,沈月兰活动了一下手腕子,走到炕沿边,身子猛地向下一蹲,接着 “唿”地一个旱地拔葱就蹦到了炕沿上…… 这时,在场所有人都被沈月兰这个动作惊呆了。 公社保卫组长连忙附在我的耳际问道:“这个女人会工夫,为什么没向我反映?” 我连连摇头道:“我从没见她练过工夫,这一蹦还是头一次见到呢。” 杨组长对保卫组长严肃地说道:“这充分说明反革命分子曹春桃太狡猾太会伪 装了。” 肖主任大吃一惊地望着站在炕沿上的沈月兰喊道:“我让你交枪,你跳到炕上 干什么?” 沈月兰不慌不忙道:“我这不正在给你取嘛!” 肖主任望者空荡荡的房顶和光秃秃的房梁讥笑道:“你很高明啊,这个地方可 不容易被人发现啊?” 沈月兰没有回答肖主任的话,朝站在人群后面的我叫道:“树明,把菜刀拿来。” 肖主任惑然地望着沈月兰问:“要菜刀做什么?”沈月兰瞅着房梁:“我总得用东 西把它撬出来吧。” 肖主任不可思议地摇摇头,便命令我去灶房取菜刀。我把菜刀取来交给肖主任, 肖主任便递到了沈月兰手里。 这时,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到了沈月兰的脸上。 沈月兰接过肖主任递过来的菜刀,对着屋顶中间的房梁用力一剐,只听“哧拉” 一声,房梁与房顶椽子相连的地方就被划开了。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也不会料到,房梁与椽子相连的地方竟是用与房梁同一 颜色的牛皮纸糊在一起的,如果不仔细看,那相连着的牛皮纸仿佛与大梁是一体的。 众人望着被剐开的牛皮纸后面露出的木洞,都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就见沈月兰划开牛皮纸后,右手朝木洞里掏去,她只掏了一下,便从里面摸出 个方方正正,用麻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来,交到了肖主任手里。 肖主任接过麻布包,慢慢打开的瞬间,季团长和保卫组长及几位警察像看什么 稀奇宝贝似的都围了上来。 原来,包在麻布包里的竟是两支一模一样的手枪,枪身是黑色的,黑洞洞的枪 口让人见了不寒而栗。 肖主任拿起两支枪,在手中掂了掂,又打开枪匣子,见里面的子弹都是满膛的, 瞪着沈月兰道:“里面还有吗?” 沈月兰从炕沿跳到地上摇摇头:“就这两支,我丈夫在世的时候,我们一人一 支。” 肖主任仔细地打量着枪身上的字标问道:“哪国造的?” 沈月兰道:“这两支都是八连发的德国布拉乌宁手枪。” 肖主任瞟了她一眼,又用麻布把枪包严,对高个子警察命令道:“把手铐子给 她铐上,带走!” 于是,沈月兰又被铐上手铐,由俩警察架着胳膊,被带出了房门。 我虽然在这之前也参加过社教工作,经历过几次斗争地、富、反、坏的场面, 但哪见过这样大的阵势,我惊恐地望着肖主任手中沉甸甸的麻布包,只觉得眼前金 星四射,险些栽倒在地上。我踉踉跄跄地跟着众人身后魂不守舍地迈出房门,走在 前面的沈娘突然停下脚步,扭过头来大声对我喊道:“树明,炖的菜在碗橱里扣着 呢,窝头在锅里热着呢!”然后掉过头,向停在院门外的吉普车大步走去。我眼巴 巴地望着沈月兰低着头、猫着腰被两名警察塞进吉普车的情景,心如刀绞。我想哭, 却不能哭出声来;想喊,却又不敢开口。那种欲哭无泪的滋味把我憋闷得简直要窒 息。 肖主任与公社领导们一一握手告别后,司机发动引擎,吉普车便飞快地朝县城 的公路驶去。 此时此刻,我只觉得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沈娘了,我发疯地跑回到院中,爬到 沈娘家院子东墙头上,望着吉普车卷起尘土远去,再也控制不住涌上来的情感,泪 水汹涌着流淌下来。直到吉普车开出牛角山小队,远远地化成一个黑点,我才跳下 土墙,茫然四顾地面对空荡荡的院落,呜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