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县公安局来逮捕沈娘时在屋里发生的一切令我惊心动魄,尤其是沈娘跳上炕沿 从大梁上取出两支手枪的一幕,回想起来更是令我心有余悸。倒不是那明晃晃的手 枪让我胆战心寒,而是沈娘那种从容不迫、临危不惧的举止把我震慑住了。 沈月兰被抓走后,根据公社和大队工作队决定,她的房子和大院成了四清工作 队队部,我被安排到了小队西面的一户村民家居住。为了不让别人发现沈娘留给我 的那件斗篷,我用衬衫包裹严实,把它藏在了书箱的最下面。 我白天到队部工作,望着工作组的同志和民兵们出来进去的身影,心情异常沉 重。以沈娘的罪行,也许会判无期或极刑,我想像着沈娘不久将被公安局的警车五 花大绑着押向法场,胸中一阵悲凉。 沈娘被抓走的头几天里,我一连失眠了两宿,深谙人情世理又善解人意的沈娘 竟然是旧社会闯荡江湖的女匪首,她的人生一定发生过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吧?常 言道,江湖险恶,一位当年年轻美丽的女子为什么要选择土匪这条路呢?沈娘当年 到底是个嫉恶如仇、行侠仗义的女侠客还是个杀人如麻的女匪首呢?一连多日,我 的思绪陷入到了深深的疑惑之中。为了弄清沈娘的真实身世,星期日休息的这天傍 晚,我来到了郑玉田家。让我没有想到的是,郑玉田的媳妇不仅瘫痪在床,而且还 是个哑巴,当郑玉田向她介绍我就是住在她表妹家的工作队员时,他媳妇用手比比 划划地竟然哭了。郑玉田向我解释说,她媳妇说妹妹是个大善人,以后再也见不着 妹妹了。我见她悲伤的样子,便安慰说公安局并没判沈娘极刑,你不要为她担心。 郑玉田媳妇便使劲摇头,呜呜地哭起来,看她那悲伤的样子,肯定与沈娘的感情很 深。 郑玉田性格内敛,不事张扬。大概沈娘以前跟他提起过我的缘故,他对我总是 客客气气的,我们每次到生产队劳动或是在村路上相遇,他总是先跟我打招呼。自 打沈娘被公安局的警车带走后,牛角山仿佛挖出了重型炸弹,小队里有许多人都想 弄明白沈娘过去的历史,便纷纷来郑家打探沈月兰的身世,可郑玉田总是说对表妹 以前的事情不清楚搪塞过去。而我向他打探沈娘的身世时,大概他看在我和沈娘以 娘俩相称的缘故,对我也就亲近了些,便将沈娘的详细身世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我。 原来,沈娘果然姓曹名春桃,自幼父母双亡,与妹妹相依为命,因为天生嗓音 好又容貌俏丽,九岁那年便被城里的戏班子招去演落子戏。那时,春桃的戏唱红了 整个县城,班主便给她起了个艺名叫小桃红。后来,日本人在热河一带修建满蒙铁 路期间,在城里开了一家妓院,有一次春桃随班子去戏楼唱戏时,被日本警察署长 看好,便派手下人把她强行抓到妓院做妓女。春桃誓死不从,曾在妓院二楼窗户跳 下去逃跑,却被老鸨派人抓回来打了个半死。春桃逃跑不成,只能每日以泪洗面充 当日本人赚钱的工具。 有一天深夜,春桃的房里突然闯进来个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的汉子。此人一进屋, 便从腰间掏出手枪顶住了春桃的脊背,同时又从怀里掏出五块大洋丢到桌子上压低 嗓门说:“姑娘只管放心,我今晚不会碰你一根毫毛,只因刚才打死了三个日本兵, 正被警察追捕,跑到妓院是暂时避难来了,等风声过后,立刻走人。” 小桃红对日本人深恶痛绝,听此言忙说自己能帮大汉藏起来。大汉便问哪里可 以藏身,春桃仰望了一眼房顶的天棚。大汉一望头顶,马上将桌子拉到地中央,跳 上桌子,纵身一跃,双手抓住天棚的横梁向上一撑,便蹿上了天棚里。 不大工夫,老鸨子带着警察署的人和日本宪兵来敲门。春桃便装做刚睡醒的样 子开门。老鸨子见屋里只有小桃红一人,便问有没有男人来过,小桃红说根本没看 见有男客进屋来。警察满腹狐疑,将衣柜、窗帘和屏风后面搜个遍,也没见着大汉 人影,就气咻咻地跑到其他房间搜查去了。 警察在妓院逐个屋子搜了一遍也不见大汉人影,把日本宪兵气得在院子里胡乱 地放了一串枪弹,气急败坏地扬长而去。 下半夜,春桃见风声远去,姑娘和老鸨子也回到各自房间休息去了,便又将桌 子移到天棚口处,把大汉唤下来,让他从后窗户逃走。大汉从口袋里又掏出五块大 洋拍到春桃手中说,日后一定把她赎出窑子,让她过正常人的生活。 大汉说话果然算数,不出十天,妓院便来了个自称是盛京金店的老板,花一百 块大洋把春桃赎了出去。 金店老板带着春桃离开妓院,来到乡下的一户人家牵出一匹高头大马告诉说是 山上的大哥沙里金派他接姑娘上山的。原来,那天警察署抓的人竟是官府和日本人 听着就闻风丧胆的土匪头子沙里金。 沙里金是白城子骆驼山上有名的土匪,专门和官府作对打小日本,春桃早听说 过他的大名,能跟沙里金在一起打鬼子是春桃梦寐以求的事情,便高兴地跟着金店 老板去了骆驼山。 装扮成金店老板的原来是土匪帮里二当家的。春桃上了骆驼山之后,与沙里金 朝夕相处,渐渐产生了感情,不久就拜堂成亲了。 春桃嫁给沙里金之后,开始练武功,学打枪,不出一年,竟练出了个神枪手。 就这样,春桃又由一名烟花女子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土匪。 春桃当土匪的八年里,打死过二十多个日本兵,打伤过六名警察署的人,还和 土匪们下山抢过珠宝店的财物。 郑玉田讲到这里,用一种佩服的口气叹道:“表妹是个大仁大义的女人啊,当 土匪那些年,从来没欺负过贫苦百姓,还把抢劫来的财物分给穷人。” 由此说来,沈娘果然是位杀富济贫、侠肝义胆的巾帼英雄。既然沈娘是位惩恶 扬善的女英雄,为什么在清查身份的时候把她定成了历史反革命呢?于是,郑玉田 便又将沈娘当年打死那个财主和管家的事情如实道来。 原来,春桃当了土匪之后,很想将寄养在表姨家的小妹也接到山上。可小妹天 生胆小怯懦,别说当土匪,就是听到枪声,看到哪个人身上流血都会吓得魂飞魄散。 没办法,春桃在骆驼山黑风口驻扎那些年,只好继续将小妹寄养在表姨家。后来表 姨得痨病故去了,姨夫守了一年空房又续了弦,郑玉田便将小表妹接到了自己家中。 小妹名叫水仙,比春桃小六岁,柳眉凤眼,明眸皓齿,匀称的身段走起路来风 姿绰约,白豆腐似的小脸水嫩细滑,羞答答的样子总会让人想起一株水灵灵的水仙 花来。 小妹被郑玉田接到家里没几日,正赶上镇上的正月十五灯会,小妹去逛灯会时, 被当地大财主江六爷看见了。江六爷见小妹如花似玉的容貌,遂起了非分之想,要 纳小妹为妾,于是便派大管家去找郑玉田夫妻说媒。 水仙听说是年过半百的江六爷要娶自己,说死不从,郑玉田夫妻也是一百个不 答应。大管家见磨破了嘴皮子水仙也不肯嫁给他家老爷,便给江六爷使了个损招让 他强行抢亲。 江六爷见一个黄毛丫头卷了自己的面子,感到自己五十多岁的老脸无处放,听 信了大管家的谗言,于是,趁郑玉田去城里拉洋车,媳妇给人家当奶妈子之际,强 行将小妹抢到了府上。 大管家先把小妹藏到后院的小仓房里锁了起来,江六爷便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跑 到小仓房里强行把水仙糟蹋了。 水仙那年只有十六岁,正是如花的年龄,被江六爷奸污后,痛不欲生,含泪跳 到江府后院的井里自杀了。 江六爷怕摊人命官司,忙令大管家将小妹的尸体捞上来用麻袋包严,于下半夜 抛到了村东树林的乱坟岗中。 郑玉田那天拉完洋车回到家,见水仙不在,找了一宿也没打探到水仙踪影,猜 想一定是江六爷所为,翌日一大早就跑到江家要人。可大管家矢口否认,还说郑玉 田是私闯民宅,要给警察署打电话将他抓起来。郑玉田深知江六爷是警察署的红人, 根本斗不过他,忙回家借了台马车到骆驼山找春桃。 骆驼山距镇上三十多里路,郑玉田傍晚赶到黑风口,就把江六爷来家中提亲的 事和水仙失踪的事全告诉给了春桃。 春桃深知小妹危在旦夕,立即骑马下山直奔江府。 春桃赶到江府时,因为在山上练过飞檐走壁的工夫,尽管江家戒备森严,她还 是从院墙跃了进去。那时江六爷和大管家正在房里饮得烂醉如泥,见一位年轻女子 手持一把枪闯进了屋子,顿时吓得屁滚尿流。 春桃当即质问他们把小妹藏在了哪里,江六爷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大管家鸡捣 碎米似的给她磕头。 春桃见二人交不出小妹,便跑到门外问佣人。佣人指了指院中的井,春桃便知 道小妹已经不在人世了。她愤怒得举起枪来,只“砰砰”两枪,便结果了两个禽兽 的性命。 春桃为小妹报完仇,暗中打探了三天,才打探到了小妹尸体的下落,她策马扬 鞭奔到乱坟岗子,找到小妹的尸首安葬后,含泪又返回到了骆驼山黑风口。 如此看来,江六爷和大管家的下场是罪有应得。在我的眼中,沈娘打死这两个 恶人就像武松醉打蒋门神、鲁达拳打镇关西那样具有梁山好汉替天行道的侠肝义胆 和人间正气,可为什么在这次运动中被扣上了反革命分子的罪名呢?我觉得沈娘的 罪名实在名不副实,便对郑玉田说沈娘过去做的其实都是为民除害大快人心的好事。 郑玉田摇摇头,叹声气道:“表妹自小没有父母,命够苦的,她走上匪道也是 被逼无奈,可不管怎么说,当土匪从事的毕竟是打家劫舍的行当,不是正大光明的 事情,常言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她和丈夫当土匪的八年里,虽然杀了一些坏 人,可也无意识地伤过几个无辜的人,现在社教运动这么紧,有人检举,必定引起 上级的重视。” 自打沈娘被带走后,我曾向好力虎公社的公安助理打探过她是否被判了极刑, 公安助理说这个案子历史太长了,一时还定不下来。我每天都为沈娘的命运担忧, 打内心盼着沈娘能从监狱里早些释放出来。 好力虎公社挖出个罪恶滔天的历史反革命,使牛角山小队成了全乡和公社社教 工作最突出的示范队。不久,在全县召开的十几个公社一百多人参加的表彰会上, 县社教工作团领导、县委书记、县长、县公安局对我们工作组的五名同志提出了表 扬,还给我颁发了二等功奖状,这份殊荣简直令我哭笑不得,羞愧难当。当天夜里, 我躺在炕上,心里不是滋味,禁不住跳下炕,从柜子里拿出奖状,愤怒地撕成碎片, 丢进了洗脚盆里。 沈娘被逮捕后,根据公社安排,她的房子暂时成了牛角山小队的办公室,每天 只要去工作组报到,我环望着物是人非的屋子,联想起与沈娘朝夕相处的日子,禁 不住黯然神伤。就在我倍感孤寂落寞的时候,我所在的剧团给公社打来了长途,催 促我尽快回去参加一部重点戏的排练。我接到通知,回去收拾书籍和衣物时,为了 不使外人发现沈娘送我的斗篷,特意把用蓝衬衫裹严的那件斗篷压在了大提包的最 底层。 我回到原来的城市后,曾用几年的时间多次向好力虎公社保卫组打探过沈娘的 音信,可他们只是说沈娘被押回到吉林听候处置了,至于判了什么刑无从知晓,打 那以后,我再也打探不到沈娘的音信了。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弹指一挥间,时光的年轮已经把我从当年二十多岁的青 年变成了七十岁的老人了,每当我回忆起那一段的社教工作,眼前总是浮现出沈娘 临被捕的头一天夜里装扮自己的那一幕幕情景。当然,那件绣着凤凰的斗篷至今我 还珍藏着。去年,一位喜欢收藏旧中国服饰的商人听说我有一件民国时期女人的斗 篷,非要花五千元钱购买,被我一口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