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岳母的老家在四川自贡。岳母终于魂归故里,娘家亲友一番悲天悯人之后,将 岳母的骨灰安放在公墓里。尤与栋的鼻子酸酸的,岳母本早该入土为安了,全因了 自己的耽搁。站在岳母的墓前,尤与栋深深鞠了一躬,您老在此长眠吧,隔山千万 座,隔江千万里,只怕小女小婿此后难来拜祭您老了。 要是按照计划在自贡呆上一周就回去的话,就不会遇上后来那么复杂的事了。 可岳父十几年才进川一次,以后怕是更没那么容易了,亲戚们诚意挽留岳父,无论 如何住上个十天半月的。岳父跟着就变了卦,说与栋,就多呆几天吧。 尤与栋不忍拂了老人的意。再说回去也没什么正事,贸易公司的行政事务本来 就少,陆姐又出去了,更闲。电话里跟同事请了个假,同事说钼矿业务还没成交, 陆姐让我们再等等。公司最近只做了几笔小生意,水晶、海鲜、红枣成交了,赚了 点小钱。 等就等吧。尤与栋反而不指望陆姐回来了,索性陪岳父在自贡住些日子。岳父 每天去公墓坐坐,和岳母唠叨两句。尤与栋就逛逛自贡,领略一下小城风情。 四川的城市多环抱在山清水秀中,自贡也不例外。自贡地处丘陵地带,地势像 波浪一样,凸凹起伏,道路时高时低,像一条舞动的绸带。 欣赏了山区景致和小城风貌,又用两个半天观看了自贡花灯和恐龙博物馆。接 下来,尤与栋不知怎么打发日子了。 亲戚们都很忙,把大把的时间扔在麻将桌上,连梦话都是出牌听牌和牌的。这 倒合了岳父的意,他退休之后,也好这一口。 自贡遍地是茶馆。尤与栋买了几份报,钻进茶馆一泡一下午,一壶茶,一支烟, 就不问几点几分了。 尤与栋还没能好好享受逍遥的巴蜀闲情呢,就被巴蜀大地算计了。 地震了! 怎么这么巧?早不来,迟不来,偏偏来了就地震。 或许,这不是巧。人的一生本来就潜伏着无数个磨难,在前路上伏击你的到来。 这几年,尤与栋从警察到代理商,再到见习记者,一路上起起落落,经历了数起伏 击,谈不上成败,总算是逃了过来。 前面还有多少磨难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震源不在自贡,在离自贡不远的成都。这场地震,正是骇人听闻的“5 ·12” 汶川大地震。 自贡离成都不远,二百多公里,震感明显。尤与栋当时正在喝茶,看报,茶馆 有点吵。他专心看报,耳根清静,静得连片树叶落在地上,都能感受到大地轻微的 震动。他正在看奥运火炬的报道,奥运火炬传到了广东,盛况空前。就在这时,像 有人用竹竿猛地从地下往上捅了一下,大地晃了晃。这感觉显然不同于树叶落地, 刹那间,地震这个词,从尤与栋脑子里跳出来,他也迅速跑出了茶馆。与此同时, 许多人都跑出了茶馆,跑到了街上。 地震了!地震了——惊愕,恐惧,慌乱,笼罩了自贡。有人望天,有人问地。 惊魂未定的尤与栋迈开大步往回赶,直至见到岳父安然无恙,才放下心来。岳父他 们正在打麻将,刚和了一把,还没来得及算账,就纷纷逃了出来,麻将滚了一地。 接着,热衷于琼楼玉宇的城里人,纷纷弃楼丢宇。一时间地震棚风靡自贡。 地震对自贡并没造成多少破坏,也没听说有人员伤亡,但人们还是到了谈震色 变的地步。尤与栋打算带岳父马上离开自贡,可山体滑坡,道路断裂,宝成铁路震 塌了,成都乃至整个四川的交通都严重受阻。而且,地球还在作祟,不时闹出点小 动静来,弄得人心惶惶。亲戚们不同意他们离开,怕万一路上有个闪失,两头不照 影,还不如留在自贡,在地震棚里窝些日子,待交通恢复了再说。 空气中弥漫着闷热潮湿的气息,天气像条被劁了的公狗,软不拉叽的,总硬朗 不起来。太阳躲在云层里,轻易不露脸。地震棚是用帆布搭成的,窝在里面心烦意 躁。撩起来吧,太热;不撩吧,太闷。自贡的街上到处晃荡着无家可归的人。 还是去泡茶馆吧。 茶馆是临街的,宽绰的门,透明的窗。即使地震了,以尤与栋的身手,跑出茶 馆是完全有把握的。坐在茶馆里,仍是喝茶,抽烟,看报,或看电视。茶馆里聚了 很多人,谈地震的事,硬邦邦的四川话。尤与栋不参言,他看电视和报纸,都是汶 川大地震的报道,许多惨不忍睹的画面,许多感人至深的故事,把尤与栋的心一点 点洇湿。 画面上有许多警察的身影,触动了尤与栋的心。他也曾是个警察,虽然警服脱 了,但警徽铸进了他的灵魂。国难当头,他焉能坐视无睹? 这个念头一蹦出来,就紧紧攫取了他的心。茶馆坐不住了,茶喝得没滋没味, 血在奔腾,心在撞击,像一桩心事,压得他心沉如铅。 我去成都转转。尤与栋对岳父说,口气随便得像上街走走。岳父正在出牌,说 那儿地塌湖平,余震不断,凑那热闹干啥?尤与栋说难得来一趟四川,不去成都多 遗憾。岳父又打出一张牌,说等余震过去了,再去不迟。尤与栋看岳父忙着出牌, 顾不上和自己说话,便自作主张,买张车票去成都了。 尤与栋是去当志愿者的。他当过警察,学过法医,懂得基本的救援知识,能够 处理伤口,注射,到成都后,立即被安排去了德阳的一个村。 村已不成村了,一片废墟,横尸遍野,楼断房塌,像经历了一场没有人道的战 争。在这里,所有志愿者的心灵都净化到了忘我的境界,无私无畏,克己奉公。没 人会在乎得失,没人会在意荣誉,只有使命和责任。 救援工作远比电视报纸报道的要艰苦很多,救出一个人,温暖一双眼,需要几 十个人的顽强劳作。地球像发了高烧,不时打摆子,闹点余震,便有飞沙走石袭来, 志愿者们时刻面临着生命的威胁,吃不好,卧不安,受伤受痛,受苦受累,乃平常 之事。 尤与栋他们白天戴着手套和口罩,扒石头,抬伤员,与死亡赛跑。晚上累得也 不搭帐篷,就在路边上,钻进睡袋头挨着枕头就呼呼睡着了。尤与栋睡得很死,乃 至一天早上醒来,身边竟睡了个死人,眼睛睁得很大,几乎是外突的。听说夜里闹 余震了,一些无辜的生命又被夺走了。 如果不是受了伤,尤与栋会坚持到最后。余震时一片断墙倒了,把他的右手臂 和右腿砸伤了。右腿上的伤相对重点,肌肉被严重拉伤,断墙在腿肚上蹭出一道长 长的白杠,继而血珠儿冒了出来。尤与栋感到了疼痛,一时无法站立。马上有医生 给他打一针破抗,挂上盐水,安排他住地治疗,以防伤口感染。过了几天,手臂和 腿上的伤口开始结痂。手臂吊在脖子上,腿不能正常行走,一抬一弯,肌肉一拉紧, 刚结上的痂子就痛得不行。尤与栋不得不直着右腿划着步子走路。 在灾区,他这点伤算不了什么。地震造成了数以万计的人员伤亡,有刚从废墟 中救出来的,有被乱石砸伤的,有受惊吓的,有伤心过度的,还有在救援中受伤的。 医护人员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 尤与栋悄悄回了自贡。灾区的医疗资源十分紧缺,他不忍占用。 回到自贡,亲戚们把他围住了,满是惊讶,仿佛他从外星球回来。他坦言,当 志愿者去了。亲友们更惊讶,有人对他竖起了拇指。岳父始终拉着脸,什么也没说。 岳父在生他的气。他离开这些天,一直没和岳父联系,也没和苏蓉通话,岳父 能不担心嘛。他在灾区只顾救人,分分秒秒都珍贵,根本顾不上给家里打电话。回 家后苏蓉也和他吵了几句,说你要是出了事呢?他说那就当无名英雄嘛。苏蓉骂他, 你只想当英雄,心里还有没有老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