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成都女娃儿戴兰是个美女,人长得白,脸像水蜜桃,白嫩里透着红,身材不高 却很丰满。当时追她的有两人,一个是本单位同事蔚前锋,另一个是成都军区某部 一个叫池胜阳的。戴兰出身在干部家庭,父母要求女娃最好找个可靠的人,将来平 平安安过日子。戴兰与蔚前锋在成都地质调查所工作,是中国地质调查局的下属单 位,其实就是研究石头,搞地质的。有顺口溜说:“远看像逃难的,近看像要饭的, 细瞅才知是勘探的。”说的是以前的地质队员。现在顺口溜改了:“地质事业蓬勃 发展,越野车代替了脚板,GPS替代了罗盘,地质锤没改变,写报告却只要鼠标 点。”但在父母眼里:“有女不嫁地质郎,一年四季到处忙。春夏秋冬不见面,回 家一包烂衣裳。”这一点是改不了的。一个家有一个地质队员就够了,都干地质不 好,所以戴兰就随了父母的意,选中了池胜阳。池胜阳一米八还多,人高马大,颇 有阳刚之气,配她这个小巧玲珑的川妹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戴兰就跟池胜阳定了 亲。蔚前锋是山东沂蒙山人,也不错,就是有些孤僻,除了哼几句四川民歌,很少 说话,但他把地质队员比做山鹰,一直崇拜地质先驱李四光,在巴山蜀水中跑来跑 去,独立独行的,孤独,傲慢,还有些壮志凌云。其实他人真的很好,山东棒子, 人厚道,义气,四川话叫“撇脱”,他比她小半年,戴兰就把他当小兄弟了。 不过地震让一切都变了。 因为地方政府要赶在汛期之前制定突发性自然灾害应急预案,成都地调所接受 了湔江流域排查地灾的紧急任务,人手不够,全体动员。戴兰原本在档案室,日常 就是收资料、画图啥的,很少跑野外,冷丁跑一次野外感到的不是艰苦,而是风光。 当时地调队在岷山山脉一个叫紫坪坝的镇上,初春的紫坪坝峰峦起伏,满眼葱绿, 而他们像“万绿丛中一点红”那样耀眼,尽管他们坐的越野车是深绿色,但他们戴 的安全帽却是橘黄色,穿的地质服是红色,暖中添热,很有诗意。于是被感染的戴 兰就唱《地质队员之歌》。 就在此时发生了地震。 不过当时谁都没想到会发生地震。先是一阵突发的轰隆声从地球内部凭空而出, 然后连成一片,从地下冲到地面,震耳欲聋。当时认为是火车过境,但不对——紫 坪坝没有铁路,哪来的火车?接着脚下像筛子一样摇,摇得山崩地裂、天昏地暗的, 就觉得出事了。最紧张的是越野车司机拓跋,这个部队出身的羌族司机手忙脚乱, 控制不住越野车,越野车直接冲到湔江边,横在悬崖上。拓跋震惊,往后倒车腿肚 打哆嗦,因为车不听使唤,在倒出悬崖之前,后屁股翘起来一个劲往湔江蹦,蹦得 拓跋一身冷汗。 队员纪唐山说:“是地震!” 因为纪唐山是唐山人,唐山地震父母双亡,十三岁成了地震孤儿,后来一直坚 持研究地震。说完是地震,他接着告诉大家紧急下车,下车后弯腰蹲下,两臂抱头, 保护好大脑安全。 年纪最大的老地质李从前很清楚纪唐山,所以说:“照他说的做。” 戴兰不敢相信会碰上地震。地震哪能没一点预兆?她曾经查资料,从十六国到 清朝都有预兆,有的枯井喷水,有的婆娘生下了双头娃子,有的狗像人一样哭,就 算1976年的唐山地震,也有几个国家领导人相继去世。 李从前却说:“不奇怪。美国一个女地质学家在四川盆地研究地震二十年,设 了三四十个监测点,也没预警。” 戴兰想想,没有预警也好,震了也就震了,如果有预兆,白天黑夜的等着地震 发生,多恐怖! 不过即使地震了,她没想到会这么惨。眼前的都川公路,被撕得像破碎的饼干, 裂开的大窟窿又如野兽张开大嘴,带着咔哧咔哧的响声。眼看几个人滑了下去,大 窟窿像野兽逮到了猎物的嘴慢慢地闭上,人就没影了。 转瞬间世界乱了套。紫坪坝居民惊恐万状,四处逃命却又无路可逃。爬上房顶 的,房子坍塌了;攀上树的,树把他们摇了下来;躲进洞穴也在劫难逃,人进洞, 洞穴自动关闭。一般说两人能相见,两山不能相碰,但紫坪坝附近两座大山忽然倾 斜,居然相碰了,山根处几百户人家被整体掩埋。其中一山顶滚下两块巨石,一前 一后砸向同一地点,一条来不及逃脱的狗被砸得稀烂,甚至没来得及叫一声。 让戴兰害怕的事还在后边。紫坪坝镇跑来一个婆婆,喊着:“救命啊,救命啊 ——”撵一辆货车,货车在前边跑,婆婆在后边喊,喊得司机毛发直竖,碰到急拐 弯没有拐,直接把货车开进了湔江。货车像抛下的一只鞋,东撞西撞直落江底。婆 婆见状大惊,像被击中要害的马熊一般一头栽地。经历过地震的纪唐山过去查看一 番,然后说:“没致命伤,纯粹是吓的,因恐怖而死——” 戴兰惊得捂了脸,幸亏人多,要是一人她会像那个婆婆一样惊恐而死。但人多 她也感到了孤独。因为手机打不通了,110、114、119都打不通,他们与 外界完全失去了联系,好像到了世界的另一端,被老天爷抛弃了。 “既然信息中断,就到小学救人。”老地质李从前说。 进了紫坪坝小学,他们的恐惧没有了。救人性命的悲壮压倒了一切。 但搜救一小时,紫坪坝小学没发现幸存者,只找到几十个小尸体像睡着了一样 摆在操场上。戴兰悲伤得蹲下呕吐,蔚前锋蹲她身边,一手扶她肩,一手捶背,目 光柔柔的。戴兰吐得厉害他用力大,吐得轻了他用力小。这样一直捶着,直到戴兰 吐得差不多了。 戴兰说:“学生肯定有活的,快去救。” 于是蔚前锋起身离去。戴兰拿了地质锤,敲击废墟。地质锤、放大镜、罗盘是 地质人的三件宝,在这里派上用场她却没想到。她蹲在一个黑洞洞的豁口,一边用 地质锤铿铿地敲一边探头问:“有人吗?” 没有回声。 “有人,就回应一下。” 还是没有。 而这时,旁边有人喊:“快来人,救我!”声音就在蔚前锋那边,学校北墙的 废墟一棵青冈树下。青冈树又叫橡树,树叶红了就有雨,所以当地叫气象树。高大 的青冈树像学校的标志立在那里。蔚前锋听声音不像学生,跨过青冈树跑过去问: “你是谁?”废墟中说:“我姓吴,是紫坪坝镇的镇长,吴镇长——”蔚前锋先是 一愣,接着明白了:“是吴镇长啊?哪有什么吴镇长,说你是吴县长吧——” 看到一个人活着按说是件很激动的事,但蔚前锋没有。——是对吴镇长自报官 位的一种本能的反感吧。他扭头走了,任他费力地敲墙。青冈树下那个吴镇长说: “你不能眼睁睁看着我死——”蔚前锋鼻子一哼:“你以为我会眼看着你死?妄想! 我会把眼闭上!”不远处的戴兰听了有点头晕——蔚前锋这是咋啦?咋变得不认得 啦?“现在是救人,不管啥人都要救!”戴兰说,“就算是我被埋了,你去救!” 蔚前锋冒一句:“他能跟你比?” 每一个生命都有理由活着,但对蔚前锋来说,那吴镇长犯了“自报家门”的错 误。——你以为你是镇长就高人一等?大灾大难面前人人平等。蔚前锋跑去帮戴兰, 因为戴兰从豁口处找到了一个女孩是活的。戴兰却火了:“小女娃交给你了,救不 活她你死!” 说着朝那棵青冈树跑。 但青冈树下早被余震弄得一塌糊涂,一样的废墟,一样的断墙残壁,哪里还有 吴镇长的影子?有声音从青冈树下传来,但不是吴镇长,幼嫩的声音像个学生,循 声找,果然找到一个被两块预制板夹住的小男孩。 戴兰找了棍子撬开预制板,抱出血肉模糊的小男孩跑回了操场,并在操场不停 地跟他说话,怕他一睡着,再也不醒……送小男孩上救护车以后,她回味着小男孩 纯净的眼神就心酸:“……定要保重,活下来啊——”救护车一开她就哭了。 此时蔚前锋前来劝她,让她不哭,保重身体。 她真的不哭了,但却说:“吴镇长没找到,如果他死了,你罪责难逃。” “狗屁!天灾面前,人有时毫无办法。”蔚前锋却说,“我没救吴镇长,却救 了一个女娃子,两顶了。” “啥事呀能两顶了?”戴兰生气。 突然有了手机的响声,她忙着翻地质包。电话一直不通早把手机忘了,猛然一 响,神经骤然紧张。队员们心情都一样,急掏手机看,结果谁的都没响,只有李从 前收到了一条短信。 短信是成都地调所所长发的,所长根据国土资源部指示,要求西南各地地调队 各自为战,全面出击,奔赴抗震救灾第一线,并决定任命李从前为队长,组成应急 排查队,速往地震中心川北排查震后地质灾害。不过看看时间,已迟到了二十四个 小时。老地质李从前没当过官,冷丁当官不知咋办好。戴兰说:“没事,一切都来 得及。” “那就集合队伍,急赶川北。”李从前说。 一说要走蔚前锋就慌:“我靠!吴镇长真要死了,我一辈子走不出阴影,临走 前我得找到他。” 地震之初脑子糊涂了,现在应恢复理智。蔚前锋之前其实是赌气,嫌他报官高 人一等,好像比其他人值钱似的,但关键时候他还是后悔了。戴兰理解了他,说: “我跟你一起去。” 但李从前不让,他看天上有直升机在飞,决定谁都不得擅离职守。李从前说: “现在部队已经进入,灾民一定会得救。作为应急排查队,我们必须忠于职守!” 看来不当官的人未必不会当官,李从前当起来像那么回事。“现在完成一项重 要任务。”李从前布置,“地调队改为应急排查队,性质变了。正值国难当头,前 面凶险难料,生死不测,作为应急排查队队员都要深明事理。作为队长,我决定每 人写一个字据,有啥交代的都写在字据上。强调一条,字据内容不得交流,不得随 身携带,就是说要放在与身体分离的地方。” “老地质就是有一套。”戴兰说。 但意识到所写的字据是“遗书”后,队员们一脸悲壮,没人吭声,各自找出纸 和笔散开。蔚前锋过来让戴兰看遗书,戴兰说:“不能违反新任队长的纪律。” 蔚前锋说:“不看你会后悔的。”然后他把遗书搁进地质包,跟应急排查队一 起赶往川北指挥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