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小诺洗过脸,发觉镜子里的面孔暗淡蜡黄。这一晚,什么都不想,睡个清静 的好觉,明早不想再见这可恶的蜡黄。她涂上眼霜、爽肤水、精华素、晚霜、睫毛 增长液,对着镜中人笑了笑,朝卧室走去。可这几步的路,她就已然开始胡思乱想 了。我涂的是晚霜还是感伤?怎么每每洗完脸擦完面霜,就又开始琢磨心事了,自 己都劝不住自己。 懊恼地躺在床上,江小诺又开始了近两个月来的睡前必修思考题:那个人到底 姓什么?是怎样一个人?她简直是个不按轨道奔跑的疯狂竞技者,你可以不给她冠 军,却抓不住她。 白日里风风火火,生动愉悦得不由分说,想难过一下都逃不出那种忙碌。一到 临睡时,电视关了,电脑关了,手机关了,灯也关了,活泼的内心陡然安静,开出 伤感的花。恋爱是危险的,爱上一个人总是试图占据他的所有,现在未来自不必说, 连不曾遭遇的过去都成了掠夺的阵地。那时我没有出现。那时是怎样的?没有爱我 的时候你爱着谁?江小诺无法自拔地挣扎在这种反复的无趣的思考里。一贯沾枕头 就睡着的她,竟然养成了睡前烦心一到两小时的恶习,快两个月了。她每晚都是把 自己累睡着的,因为实在想不明白,重复的脑力劳动折磨得她头昏脑涨快快睡去。 如果睡眠可以被称做短暂的死亡。江小诺每晚都是死不瞑目的。 午夜的窗外以黑为主,月亮被屏蔽在高楼后边,路灯和没睡的人家像闪亮的梦。 一辆白色轿车倏地开过,像莫名的念头一闪而过。江小诺气急败坏,空洞地看着窗 外。只有一截线头,后边全无头绪,怎么想也不过是愚蠢的循环论证。江小诺决心 摆脱孤军奋战的困境,寻求外援。她像个终于说服自己放下高傲的学生,怯怯地询 问同学,那道死活弄不明白的题目。她打算问问徐子清,也许他可以帮她解开全部 的迷惑。 徐子清是江小诺的初恋情人,两人十七岁读高中时有过一段被定义为早恋的朦 胧情感,偷偷开始又草草结束,基本谁也没受伤。他俩都爱赶时髦,一看老师家长 都视早恋如洪水猛兽,反倒来了顶风作案的兴致,于是夸大了淡淡的好感,眼疾手 快鱼找鱼虾找虾地接上了头,极具表演性质的敢爱敢恨了一阵子。新鲜过后,又觉 得不过如此,商量商量好合好散地退回了朋友的位置。光阴似箭十年过去,两人倒 成了两肋未必一肋插刀没问题的密友。到底曾经顶着男女朋友的名号出双入对过, 默契还是有一点的,爱情没可能,友情大大的。徐子清结婚时还故作沉痛地向江小 诺道歉,说今生有缘无分,叫江小诺别等他了,免得苦了自己。江小诺也配合地血 泪控诉,说徐子清耽误了她一生,耗尽了她全部的爱情。十年如一日的打情骂俏充 斥着他们的交往,越是调情就越清白,再桃色的话从他俩嘴里说出也带着,ifreetxt.c om ,恶搞气息,反而没了一点暧昧。俩人成了兄弟、姐妹,超越了性别,亲、清 白,比爱情更宽容,更不计较。徐子清总是大大方方把江小诺介绍给他历任女友和 后来的老婆,每次都痛心疾首地说:江小诺,我当年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初恋。江小 诺也把后来交往的两个男朋友带给徐子清过目,还总指着他说:就是他,亵渎了我 神圣的初恋,给我往死里打!好像谁也看不上谁,其实还真不是一般瓷实。 徐子清马不停蹄谈了四五次恋爱,终于急三火四地娶妻生子,只争朝夕地进入 了稳定阶段。江小诺却不紧不慢,眼看奔三了,还编着俩小辫伪装纯情少女。十八 到二十七,她只谈了两次恋爱,一次四年,一次也是四年,前一次被甩,后一次甩 人,做了两次无用功,沉寂两年,脸上总是带着一种不慌不忙的洁身自好。徐子清 美滋滋过起了小日子,但还算致富不忘众乡亲,态度严肃地给江小诺介绍了个对象。 对方是徐子清老婆的大学同学钟泽,硕士毕业留校当老师,热衷学术钻研,为人诚 恳踏实,前途一片光明。还真是马到成功,江小诺和钟泽相见恨晚一拍即合,初次 见面后就再不用介绍人操心,积极主动地开展不间断的约会活动。据江小诺说,乍 一看觉得长得有点木,但一听声音就被电昏了,整个一传说中已经绝迹的金嗓子啊! 江小诺是录音师,听过的好声音多了去了,被一个非专业的嗓子迷倒还真有点匪夷 所思。但也可以这么理解,一个对声音极敏感的优秀录音师,终于与幻境中最动人 的声音狭路相逢,那场面自然电光石火。那是一种芳香指数升到最大,仿佛即将发 霉,温润饱满无与伦比的声音。成熟,却无烟火气息。江小诺本来坚信介绍对象是 非常低俗愚蠢的欺侮消遣单身青年的行为,并以尚未走出失恋阴影为由推诿多次, 却在见到钟泽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听到钟泽声音的瞬间后悔了,后悔自己耍大牌装清 高,拖延了跟金嗓子的碰面。两人你情我愿互动良好,一年光景已互见家长,每周 末江小诺去钟泽家过夜,渐入甜蜜稳定的佳境。虽说谁也没提过结婚的事,但依着 这样稳健的发展状况,拜堂几乎毫无悬念指日可待。该琢磨的简直是俩人结完会不 会离,压根不用怀疑结不结。江小诺依旧编着两根小细辫,脸上却添了几分少妇的 风情。障碍是出在最近两个月的,江小诺不动声色却异常糟心,她对着钟泽依旧笑 得龇牙咧嘴,晚上却经常眼瞪天棚独思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