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沈小尾不大爱说话。或许这与他的腿疾有关。沈小尾走起路来右腿总像是短了 半截,横看,整个人仿佛是在软泥栽稻插秧,深一脚浅一脚的;竖看,则像是腰系 红绸甩了膀子在软沙地上舞蹈的高跷工。总之,横看竖看都难看得要命。但他两腿 并拢的时候又看不出任何毛病。他母亲曾经拿皮尺分别量过他两条麻秆一样的瘦腿, 发现相差不超过一厘米。这一厘米在跟他做裤子的时候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可他一 穿上裤子,母亲就恨不得把裤子撕了重做。 尽管如此,沈小尾跑起步来却相当地敏捷。人们惊奇地发现,沈小尾跑得越快, 右腿就越苍劲有力,腿疾就显得越不明显,奔跑的姿态就越和谐统一,他就像东北 地区那些漂亮的梅花鹿,跃动起来让人赏心悦目。后来他的速度越来越快,快到简 直像一阵风在道路上呼啸的时候,从后面看他飞驰的背影,已经没有多少人把他和 一个瘸子联系起来了。人们甚至说,如果没有更矫健善跑的刘旭东从身后将他拦截 住,他可能会一直不知疲倦地跑下去,变成电视里那些黑炭模样的肯尼亚运动员。 人们说这些话的时侯情绪是激动的,舌头一直要卷半天,啧啧,啧啧,别看他们一 个个瘦巴巴的,不晓得哪里来的力量,居然能跑那么远。 但是沈小尾的母亲对此是茫然的。作为落草街上的新成员,她对陌生的街道、 挤满爬山虎的暗红色楼阁、疯狂凋零的梧桐树以及来来往往的人群保持一种本能的 隔阂和排斥。她很少上街去,很少与人交流,自然也无从知晓他的儿子正和强大的 敌人展开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至于沈小尾本人,就算被刘旭东欺辱得鼻青脸肿, 他也会一声不吭。更何况,迟钝的母亲从来不曾察觉儿子经过精心伪饰的伤口,她 只是在洗刷儿子衣裳的时候,不停骂骂咧咧,真没出息,这么大了,还把衣服穿得 脏兮兮的。 在沈小尾的记忆里,母亲是一个黑脸的女人。哪怕是在父亲卧宿在床的时候, 她的脸也成天跟结了浓霜一样地挂着,冰得让人胆寒。她是一名养蝎工,她养的蝎 学名叫东亚巨蝎。顾名思义,这种蝎的个头是比较大的。打沈小尾懂事起,便常常 看见母亲卷起袖管裸着手指,翻来覆去拨弄那些顶着毒囊的丑蝎子们。每当这时候, 沈小尾总是会隋不自禁地胆战心跳,而母亲却自始至终保持一副冷漠的态度,对面 临的危险仿若熟视无睹。祖母曾经不止一次地指着劳作的母亲训斥父亲,说你这个 没男人气的,怎么连你的女^ 都不如。父亲听了,只是憨厚地笑笑,然后转身忙活 那些琐碎事情去。而母亲,她总是佯装没有听见。她的反应让人误以为这个家庭的 纷争与她毫无关系。 当然,母亲也有过少有的温柔,最后一次是在父亲弥留之际,她端了热水跪在 床头,仔细地给全身赤裸的父亲擦拭身体。有那么一瞬,沈小尾觉得母亲的脸更黑 更难看了,就像刚从灶膛下面撮了锅底灰出来,而她的粗壮手指抖得跟筛糠一样, 并且似乎每抖一下,力气就流失一点,以至于毛巾掉了一回又一回。因此,那一晚 留给沈小尾的记忆一直是湿嗒嗒的,像永远拧不干的毛巾。 后来父亲就死掉了。再后来,母亲就嫁给了现在的男人。沈小尾听人说其实母 亲是被祖母逼迫改嫁的,但他搞不懂这个不惧怕任何蚊蝇蠹虫的女人,凭什么会害 怕家里那个病病歪歪邋里邋遢的老人呢?母亲对沈小尾而言,是一个谜,一个永远 的谜。所以,在那个暮色四合的黄昏,母亲牵着他来到落草街的时候,他是盲目的, 毫无意识的,听天由命的。他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陌生的男人,他会是什么样子。 他的脸色是不是也枯黄得像一片梧桐叶。他是不是也种了半辈子的西瓜和蔬菜。他 是不是也会打毛衣洗衣裳做女人活。更重要的,他是不是也和父亲一样,会每天天 不亮爬起来给他做早饭? 男人在街道西头开一家被褥厂。说是厂,不过是两间破屋·子加两台弹棉花弓, 另外雇两个沾亲带故的辍学少年做帮工。还都不正经干活,按土话说,放那里“蓄 秧子”的。与母亲从事的新兴产业相比,弹棉花无疑是一个濒临灭绝的职业。男人 倒似乎乐在其中。其实,在母亲嫁过来之前,他的厂子是开在家里的,只因母亲受 不了整天“嘣嘣哒哒”的嘈杂声,才把“厂址”迁到废弃的砖窑里来。从此,男人 就跟那些在棉纺厂上班的女工一样,不得不早出晚归了。他每天早上会塞给沈小尾 一两块钱,叫他在陈师傅的铺子里买几个肉包子;晚上回来,男人正好碰到沈小尾 在聚精会神地看动画片,开始是《大力水手》,后来是《天空战记》,再后来是《 圣斗士星矢》。男人知道沈小尾最喜欢的是耍星云锁链的阿舜,每逢阿舜的“星云 风暴”一出招,他就会兴奋得哇哇乱叫。然后,男人会轻轻地走过去,拍拍沈小尾 的肩膀,眯着眼睛说,小尾,又看电视啊。 因此,男人给沈小尾最初的印象是,他比父亲舍得花钱,他也不反对他看电视。 他似乎也不凶,虽然曾经严重灼伤的半边脸看起来很恐怖,但沈小尾会把眼神跳一 跳,单瞧另半边脸,那边脸上有一颗很耀眼的黑痣,一说话就会像豆子那样蹦来蹦 去。他的肩膀比较窄,甚至还没刘旭东的宽,那件褐色灯芯绒外套穿上去有些空荡 荡的,上面总是密密麻麻爬满了细棉絮,就像匍匐着一群白蚂蚁,母亲用鸡毛掸子 也永远刷不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