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街上湿漉漉的侧映着两侧的灯光。他骑着自行车慢慢地行进,车轮跟地面接触 的地方传来那种令人心烦的声音。下过雨之后,天气并没有预想的那么凉,尽管已 经是十月初了,可是雨后的空气里竟然还残留着某种温暖的气息。这种温暖在他看 来实在有些古怪,无法理解,甚至让人感觉到某种不能适应的残忍。从街口转出来, 到了比较宽阔的公路上,路灯是最近才重新换过的,看上去有点像昆虫的触角,高 高地伸到空中,散发着晶亮的光芒。在这种好看的场景里,他却不知道自己的儿子 去了哪里,还有比这更令人沮丧而又不安的事么?没错,一个十二岁的男孩是轻易 不会出什么问题的,他知道回家的路线,也知道亲戚们的住址,他能自己坐公共汽 车,身上也有些零用钱,他什么都知道的,可是现在他在哪里呢?他想说些什么话 呢?他的头一定是不疼了。想到这里,他停下来,伸脚踏在马路沿上,拿手机给儿 子的老师打了个电话,问问儿子有没有去学校。老师说你儿子今天不是生病在家休 息么?他只好胡乱客气了几声就挂断了。他继续骑着自行车往前走。儿子五岁的时 候开始得了头疼病,非常奇怪的一种毛病,去过几家大医院检查过多次,都说没什 么问题,但头疼还是会时常折腾这个孩子。 儿子是个恐龙爱好者,从四岁开始就喜欢琢磨恐龙,到如今他已经收集到国内 几乎所有中文版的恐龙资料,还有各种类型的大大小小的恐龙模型。他最崇敬的是 霸王龙,而最喜欢的却是翼龙,在他看来,父亲生活在白垩纪晚期,而他自己呢, 却是侏罗纪的。完全的时间倒错的安排,当然那是儿子小时候的想法,现在他是不 会这么说了。他甚至很少会对父亲提起恐龙的问题,不过他仍旧一如既往地关注着 那个早就不存在了的恐龙世界,甚至还写了几篇关于恐龙的作文。在他自己的日记 里,最近一篇是关于恐龙灭绝的,结尾写的是一个恐龙蛋掉到海水里的情景。 他发现自己来到了学校门前。已经是快要七点钟了。教学楼三楼,初三年级的 那些窗户还都亮着灯,远处看去像是一道白亮的“一”字。这道亮光投射到操场一 半左右的地方,形成了一个巨大而模糊的光块。一楼的值班室灯光也亮着,借着这 片光,可以看到楼下的领操台上,有两个不大的身影,并排坐在那里。因为背对着 光,他们的脸以及身体的正面是黑暗的。是两个孩子。其中的一个,手里似乎拿着 一根有些歪扭的木棍,在那里漫不经,ifreetxt.com ,心地摆弄来摆弄去。他们 在说着话,声音不高,而且断断续续的,听不清在说些什么。不过他已经感觉到, 其中一个是儿子的。他把自行车停在校门内侧,然后顺着墙走,走到教学楼下面, 再转向领操台那边。他慢慢地走过去,脚步很轻,像夜里无家可归的野猫似的,心 情复杂。他来到了他们的后面。他们显然丝毫也没有感觉到有人来。听起来,他们 似乎已经聊了有一段时间了。现在他已经听清了另一个男孩子的声音,就是那个小 孩,刚被他打过的那个。“你爸爸在这里教什么的呢?”他儿子若有所思地答道: “生物。”“是哪一个呢?姓萧呢,还是姓何?”儿子告诉了他。那孩子重新打量 了他儿子一下:“哦,不像么。”“嗯,”他儿子说,“我长得比较像我妈。” “怪不得你知道那么多恐龙的事儿。你知道不知道,你爸有时候挺凶的。”他儿子 点了点头:“嗯,知道。”“可是他讲的故事,倒是挺有意思的……他在家里也常 给你讲吧?”儿子摇摇头:“现在不了,他事情多,没什么时间,我更喜欢自己看。” “……他看起来倒是像个好爸爸。他上课时说话的样子,挺逗的。”儿子表示自己 没见到过,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他打你么?”儿子想了想,从来没有。“怎么会 呢?”“可能是因为我有头疼的毛病吧。”“你怎么会头疼呢?是因为紧张么?” 儿子摇摇头,想了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时说说话就好了,有时候说话也不 好。” “你怎么现在才来找你爸呢?他早就走了,我看见他走的。”儿子说:“我是 去找我妈的,没想找他,后来是路过这里,就过来看看,以为他能在。”“你找你 妈干什么啊?下了班,她不就回去了么?”“也没什么。”儿子犹豫了一下,“就 是想跟她说说话吧。”“哦,你倒是挺奇怪的嘛,跟自己妈说语也要找出来说。” “我有好几天没跟她说话了。”儿子说道,“跟我爸也是。”“我爷爷上个礼拜死 了。”儿子看了看他。“他是老死的,就是活到了那个岁数上,什么都没有就死了, 就是闭上眼睛,跟睡觉似的,也不醒了。反正我不能跟他睡一个床了。我奶奶又聋 又瞎的,他们准备把她送到养老院里去了,这回没事儿了。也不用人操心了。我这 几天特别自在。家里天天都是一堆人……我妈说她过两天来接我。她男朋友有车。” “那,你爸呢?”他儿子显然有些惊讶了。“他?谁知道呢,他可能是……四海为 家吧。他以前,在这里是很有名的。没人不怕他的。”那孩子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 子,“你怎么还不回去呢?我跟你讲啊,晚上坏人可多了……我看你啊,还是回去 吧,跟你爸说说话,跟你妈也说说话……你现在不头疼吧?”这么说着,另一只手 握着那根棍子敲打了几下领操台的边缘,发出清脆的响声,在校园里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