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早间的雾还没有散尽,在被云霞照得斑斓的湖面悠长悠长地漂浮。天边,山是 一抹淡淡的烟痕。鲶鱼头脚下,毛色油亮的牛在湖滩的浅水里打着响鼻。风吹着唿 哨,在苇丛上掀起涟漪。隔年的枯草里,素净的白蒿、翠绿的筅帚菜、肥硕的铁扫 帚、柔韧的马鞭草和纤细的碎米花一堆堆地汹涌绽放。生命萌动的气息四处弥漫。 像是近在咫尺的瓢背,不久就要像大雪一样覆盖瓢背岛的夏候鸟还在孵化期,不时 有三三两两的白鹭从密不透风的树林中飞起,在瓢背上空盘旋,忽而钻进云端,忽 而贴近水面,最终又消失在密林中。 这是中国的第一大淡水湖,上吞五水而下纳长江,大气磅礴以波动日月。将近 一千年前,遭了贬谪的范仲淹攀上瓢背,举目四顾,长啸浩叹,一吐积郁,挥笔题 下“小南海”,他后来写《岳阳楼记》,其中涌动的未必没有这里的烟波。在这里 操练的兵甲曾令天下鼎立三分;在这里厮杀的豪强曾立大明江山于一统;在这里汹 涌的鲜血、浮沉的尸骨和萦绕不去的湘军和太平军的悲歌曾使历史瞠目结舌;在这 里驻足和歌吟过的有李白、苏东坡、范仲淹这样中国最优秀的诗人和文章家。这里 是云的故乡,水的故乡,生命的故乡,神话、英雄和诗歌的故乡。 上学的时候,李玉生常常独自跑来这里,在山头一坐老半天,—遍遍地数山下 湖上过往的船帆,过去—拨,又是一拨,怎么也数不尽。船帆像宽阔的鸟翅,在烈 日下闪着白光,无声地在绸缎般的波浪上飘忽。常常地,他一直坐到夜晚也不肯回 去。湖上四十八大汉,七十二小汊,汊汊有人家。到夜晚,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 湖汊里,泊船纷纷亮起船灯,跟满天的星斗互相照应,让你明明白白地入了梦境, 分不清是星斗落在了湖里,还是船灯点在了天上。而今,这些都成了记忆。有了发 动机就不必再挂船帆,有了更赚钱的去处就不必再点船灯。 这里成了世界最后最大的一湖清水。 人们向往外头的精彩,感叹里头的无奈。 其实最无奈的是人心。 李玉生仰面躺下,含一根狗尾草在嘴上,呆看着极蓝的天空,一朵一朵的云缓 缓移动。 “你是何苦呢,店开得好好的,跑去当村主任,若是人家信你,没有话说。现 在呢,好心不得好报,烧香惹得鬼叫!”妻子性急,白天在店里听了话,晚上李玉 生一进门就是一通劈头盖脸的埋怨。 他也不知道他是何苦,他只知道,他从小多梦,但从没有开餐馆和当村主任的 梦,他的梦大多跟这片没有边际的、飘浮着云朵、船帆和鸟岛、活跃着几百种水族、 变换着日月星辰的湖有关。 说他跟萧光明勾结在何谷旅游开发中间谋利,是何立淼放的风。他一点不想跟 何立淼计较。何立淼其实也是个背时的人:几个人下湖偷鱼,拢共卖不出几千块钱, 结果丢了村支书,丢了上万块钱网具,还判了几年徒刑。心里有气,总想找个缝发 泄,是情理中的事。村民相信何立淼,是因为本身有相信的理由。 “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讲。”坐在一边的何来庆说,“真要开发鲶鱼头,投资 规模不会小,若要等他们收回投资再分红,村民怕是真等不得。” “叫花子烧粑等不得热,也是没法子的事。” 何教授也叹了口气:“何谷太穷了。” “好不好再跟萧光明商量,一开始就分红?县里总比我们有办法。我们对村民 也好有个交待。旅游开发的效益虽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村民眼前的利益照顾不 到,再好的事也会办不下去。” 撑过岭来撑过江,撑过高山出湖荡。 前面分出两条路。 行左行右难主张。 鲶鱼头脚下渡船上等着的何神仙咿咿呀呀地唱。 “我试试。”李玉生从地上爬起来。 何教授定定看着他,哑声说:“玉生,难为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