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哦呀呀喔! 哦咿呀喔哦! 呃嘿也哦也喔! 嗨也嗨呀! 太阳一出把船照哟, 大叫一声把橹摇哟, 嘿嗬! 把橹摇来把橹摇哟, 把船摇到湖中间哟, 嘿嗬! 船还没离岸何神仙就咿咿呀呀唱起来。 “这么快活,女儿又搬了‘郎酒’来啊?”有人问。 何神仙做了一辈子酒神仙,天生有喝酒的命。女儿长得像个明星,在省城当护 士,女婿是在外国留过学的外科大夫,很有点名气,收不收红包不晓得,烟酒横直 多的是,自己又烟酒不沾,就都送给了老丈人。“郎”就是女婿,“郎酒”就是女 婿送的酒。女儿每次回来都带着一大箱。 “街上的酒,我才不作兴。” 除非请客和做客,何神仙自己从来喝的都是湖里土灶烧的谷酒。说着话,何神 仙腾出一只摇橹的手,从屁股上抓过那只瘪水壶,仰面“咕嘟”了一大口,酱红粗 壮的颈上,老大的喉结猛地—抽。 三面朝水哟嗬嘿。 一面朝天呀嗬嘿, 顺风那个又顺水哟, 赛过神仙啰嘿嗬嘿。 何神仙每日睁开眼就开始喝酒,身上永远挎着一只瘪得不成样子的老式军用水 壶,一天到晚醉醺醺的,说话、唱歌嘴里都像咬着卵子,咿咿呜呜的听不明白。他 矮矮墩墩,本身就像一只酒坛子。有一回过年待客,喝到中间酒没有了,何谷那时 没有商店,他驾起船就过鲤鱼嘴去镇上打酒。从镇上返回,摇船过渡的时候,他却 又把那坛刚打的酒喝了个精光,又再回头。酒喝够了,他就是真神仙。再吓人的天 气,他都敢驾船。船上说话有许多忌讳:不说“帆”,说“篷”;不说“翻面”, 说“调边”。他什么忌讳也没有。一天到晚口边不离“要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 只是从来也没有人见他卵子朝过天。在风浪里钻了一辈子,只翻过一回船。但那回 说是出事,不如说是出风头:他先是攀在桅杆上,随后顺势从桅杆跳上露在水面的 船帮,再从船帮走到翻出来的船底。等船被风打到岸边,他连鞋帮都没有湿。 船到鲤鱼嘴,上来一帮照相的,县旅游局从省里请他们来拍风光。一上船,这 帮人就嗷嗷乱叫,照相机嘁嘁嚓嚓乱响。何神仙很得意,扯起喉咙唱起来: 造起船来哪个划? 八洞神仙请上船。 左边摇橹曹国舅, 右边荡桨汉钟离。 拐李就把水来踩, 采和就把纤来拉。 果老就把风来看, 仙姑就把舵来捺。 洞宾就把账来管, 湘子测日划龙船。 唱得兴起,何神仙一下敞开了胸脯,酱红色的干巴筋肉跟刚用桐油油过的船身 在日光里闪闪发亮。那帮照相的一下注意到他,纷纷转过镜头,吓得他—把丢落了 橹,赶紧把散开的大襟重新扣起。 “别别,就那样!”那帮人大喊。 何神仙不理,把扣子上上下下扣了个严严实实,连颈子上那个一向扣不上的也 硬扣上了。然后身子挺了个笔直,微微抬头,高瞻远瞩,神色庄严,像电影电视上 的好汉就义。 “老大你好不好随意些啊。” 何神仙身子动了动,却比先前站得更直,脸上也跟着动了动,像笑,又像哭, 最后又绷回去,比先前还僵硬。—个人递过去—顶草帽,指望加个道具能让他的形 象多少活跃些。他接过去抓在手上,两只手依旧是笔直垂着。 “把草帽拿起来!”众人有些急了。 何神仙把草帽换到另一只手上,还是笔直垂着。 “何神仙你这个样子不像神仙,像《红灯记》的李玉和。” 一船人笑起来,何神仙也笑,眼睛眯成一条缝,露出雪白坚硬的牙齿。 船到湖心了。 哦——嗬嗬嗬嗬嗬嗬—— 远处的一条船上,起了号叫,何神仙立刻响应: 哦——嗬嗬嗬嗬嗬嗬—— 何神仙渐渐放松,橹似摇非摇,手指指点点:近处是虎山,远处是蛇岭;这里 是飞燕投水,那里是老龟出洞;前面山上树丛里有座庙,真命天子朱元璋就在那里 钻过供桌,蜘蛛在供桌脚上结了网,躲过了陈友谅的追兵;对面山头有块望夫石, 真命娘娘陈友谅的老婆就是在那里看见男人的队伍倒了旗,投水自尽。事先约了, 只要见倒旗,那就是败了,她就以死殉夫,绝不落到朱元璋手上受辱。其实那一仗 陈友谅赢了,倒旗是因为掌旗的洗脚,插在地上的旗被风吹倒了。而今那座山叫 “美女现羞”,就是她的身子。 说话的何神仙眉飞色舞,整个人一下就极为生动了。—船的摄影家都静下来。 何神仙以为这帮人给他的话迷住了,愈加来劲,口水四溅,一张脸绽开了花。湖上 这一类传说大同小异,哪里都有,那帮人其实是铆足了劲在抓拍他,一边拍一边止 不住嘟囔:太好了!真绝! 何神仙久经风波雕刻的渔民形象很上镜,体格强壮,轮廓分明,加上动作,格 外有神采。等何神仙发现自己没摆好架势就让人照了相,那帮人已经很是心满意足 了。其中有一张是所有人公认最好的:没说的,百分之百又要获世界大奖,搞不好 就是金奖!拍这张照片的人好几年前获过一次国际人物肖像摄影大赛的银奖。 “真要获了奖,首先得感谢你。你可以做波湖形象大使的。”那位对自己的成 功很有信心的摄影家很认真地看着何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