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给医生们的过年礼由李正送出去之后,按照李正的计划,尤优负责送第二次的 巩固礼,就是送超市卡。范围要比李正送的稍广一些,额度要比李正送的稍低一些, 有的三千,有的两千,有的一千,有的五百。送的过程是难堪的。尤优从来没有给 别人送过礼——这种有意识有目的的送礼。她没想到会是这样。她想起那些给自己 送礼的人,不,准确地说,是给李确送礼的人。在李确的默许下,过年过节,她常 收的就是这种超市卡。除了这些。她还会收到一些专门给她准备的女性礼品,比如 首饰,香水,口红,丝巾,化妆品,美容卡。当那些人把这些东西硬塞给她的时候。 尤优的第一反应当然是拒绝,但对方那么顽固地要给她,推让之中,仿佛尤优是他 们的敌人,是他们必须要攻克的一个堡垒。推让了一会儿,尤优就甘拜了下风。她 承认她受不了这种折磨:接受是一种羞辱,推让也是一种羞辱。为了让这个漫长的 推让过程赶快停止,尤优就收下了礼品,于是尤优又感受到了一种更大的羞辱。她 为对方难堪,也为自己难堪。一瞬间,尤优心里淤积了一堆肿块。难过极了。 现在,尤优也加入到这个行列里来了,她完全明白了当初给李确送礼的那些人 的感受。她多么想对方赶陕收下,赶快收下,赶快收下! 还好,基本都很顺利地送出去了。除了两个人。一个是针灸的胡医生,她说: “我是借调。别这样。”意思是自己现在还经不起犯任何错误,必须小心行事。尤 优也就罢了。另—个就是做语言训练的杜医生。杜医生挺着鼻子,躲着尤优的手, 看也不看尤优一眼,特别高傲地说:“我只看病,只收一节课三十块钱的训练费, 其他的东西一概不收。这是我的职业道德。你放心,我一向对所有的病人都一视同 仁。” 尤优又仔细观察了一下杜医生,她的神情确实是明朗而又骄傲的,有一种奇异 的纯真和大气。这真是一个奇迹。尤优想。在这样的环境下,不收礼简直是一种勇 气,而她居然做到了。尤优不由得对她肃然起敬。当然,她知道自己也没有资格鄙 视那些收礼的医生。自己勾引人家在先,再去谴责人家。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厚道。 不过她还是更喜欢杜医生。她知道,那些收礼的医生和自己一样都是人,而杜医生, 她接近于神。 探病者送食品的高峰过去之后,送鲜花的就越来越多。护士说病房空间有限, 而且花香会对空气造成影响,不允许在病房里摆放鲜花。尤优就把花都堆到了后廊 上。有些非常漂亮的花篮,尤优直接就送到了护士站。这些漂亮的小护士,这些青 春如玉的女孩子,整天呆在医院这样的地方,当着所谓的白衣天使,看着一茬一茬 的人在眼前生老病死,伟大和勇敢这些词且不谈,最起码是一件残酷的事。尤优觉 得,从某种意义上讲,她们的工作比殡仪馆更残酷。殡仪馆是一切都结束了,是安 宁的余韵和收梢。而这里的一切都是正在进行时,是乱七八糟的现状,甚或说是高 潮。即使是余韵也是余韵的高潮,即使是收梢也是收梢的高潮。尤优怀疑:这些阅 尽世态的女孩子的心,比她们的面容不知道老了多少。 她们应该多看看花。 满是鲜花的后廊,成了这个病区的一道风景。经常有病人推着轮椅过来看花, 惊喜地闻着那一股混合的并不新鲜的花香。尤优的事情便又多了一样:整理着这些 花。她把那些枯萎的花都抽走,只剩下新鲜的。又把那些花少的花篮打并到一个花 篮里去,或者合并同类项:将康乃馨和康乃馨插在一起,将百合和百合插在一起, 将满天星和满天星插在一起。为此又买了两三个花瓶,天天换水。 “你这些花篮还要吗?”一天,邻房一个双鬓斑白的老太太走过来小心翼翼地 问。 “不要。你要你就拿走。”尤优说。 “那就太感谢了。”老太太说,“你们家人是当官的吧?” 尤优笑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要不怎么会有这么多人送花。”老太太自顾自地说着,“往这花篮里衬一层 塑料彩纸,用来放糖果可喜兴着呢。” “阿姨,”尤优说,“你喝牛奶吗?我这里有,给你一箱。” “我不喝牛奶。喝不惯。”老太太说,“一喝就拉肚子,消受不起呀。” 闲下来的时候,尤优就一个楼层一个楼层地逛着,只当散步。各个楼层有各个 楼层的内容,有些像超市:蔬菜区,水果区,洗化区……而在这里,五官科,牙痛 的人张开大嘴。妇产科,女人褪下裤子。展示隐秘。被命令接受打针的,露出臀部 黄白的皮肤。做心电图的人。一张漫长的窄纸上显示出神秘的波峰曲线。眼科的患 者将眼睛放在复杂的镜器下。小儿科里,孩子们在哭泣,玩耍,连伤痛的表情都是 那么新鲜和生机勃勃。而在老干部病房里,一切都是肃穆的,沉寂的,洁净中也蕴 藏着死亡的气息。或强或弱的心跳,或红或黑的肺叶,x 光下白森森的骨骼,B 超 透视出腹腔里的山川沟谷。手术室,医生手握寒光凛凛的刀,无比冷酷,却又无比 慈悲。此时,他是魔鬼,也是上帝。他是地狱,也是天堂。 304 病房昨晚送来了—个病人,今天早上就抬了出去。尤优看着花格子被单裹 着的那具身体,默默地被他的亲人们推送远去。走廊里不知不觉出来了很多人,大 家目送着那个人。后来她知道,那是个年轻的男人,才二十七岁。有一个面颊粗红 的农妇一样的女人拿着塑料的小便壶和脸盆,身边的男人让她把这些东西扔掉,她 不肯:“都是钱买来的呀。” 307 病房经常传来“啪,啪”的声音,像是乡村女人在捶衣服。李正出去看了 看,说:“是三十二床在拍背。” “哦。”尤优说,“拍得也太勤了吧?” “可是我听说,这个病区所有的病号里就数那家护理得好。你该去学学。” 那是个很瘦的女孩,是从邻县的乡下来的。她说她妈妈身体一向很好,突然就 犯了病,开始病情并不严重,他们在县医院治疗,妈妈恢复得很快,后来因为天气 变化,妈妈感冒了,同时肺部粘连感染,发了高烧,病情迅速恶化。来到这里已经 又住了三个月了。因为妈妈的病。她婚事暂停,在县棉纺厂的工作也丢了。 “你拍得是不是太频繁了?” “我生怕她肺部再粘连。在县里住的时候,要是医生早告诉我这么拍拍就不会 粘连的话,妈妈也不会再受这么长时间的罪。”女孩苦笑着说。 “就你一个人照顾吗?你爸爸呢?” “他还得招呼家里呢。”女孩子说,又指指外面走廊上一个正抽烟的男孩子, “他可顶事了。婚事得往后拖,可一点儿也不埋怨我。他说,谁没有爹娘啊,谁的 爹娘到老了不生病啊。” “人家这么通情达理,你可得对人家好。” “我跟他说了,等我妈稍微好些,就跟他结婚,啥彩礼也不要。” 在杜医生那里做训练的时候,尤优有时候也不旁听,她在医院里逛。康复医院 里最多的就是轮椅。中心花园里,经常有一些人坐着轮椅在那里聊天。那天,尤优 听到他们在比较各自的轮椅:“海天”的材质比较轻,“新世界”的坐起来相当舒 服,“康美”的脚踏板设计得不错,“迅驰”虽然笨些,却是很耐用的……一个身 体胖胖的中年女人,说自己的轮椅才花了四百多块钱,仅仅是个进价,因为自己的 侄子有门路,能买到便宜货。其他的人一片赞叹和羡慕。 尤优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能走路的人比的是鞋子,站不起来的人,坐在那里还 要比轮椅。为什么要比呢?活着就要比吗?尤优不懂。本来她以为自己已经快老了, 李确生病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其实是个老婴儿,身体已经长满了皱纹,脑子里却还是 那么恍惚,迷惘,虚弱,白痴,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