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张子清把拐棒伸向水面探了探,说好大一片水,接下来靠这三条腿了。 “冰冻三尺,一两天时间不够啊。”他说。 他是触景生情,应时感慨。张子清的感慨说来话长,涉及若干年前的李龙章, 还有眼下让他屡屡受阻的这条迎宾路,标准的说法应当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当年张子清和李龙章还隔得比较远,没有走进同一座大楼进入同一个会议室, 彼此差不多还互不相识。那时候张子清在市区南部的江原开发区当管委会书记兼主 任,集大权于一身。那年秋初,地处区域北部,归开发区管辖的南园村发生村民聚 众闹事事件,百余村民于中午时分围堵市区迎宾路施工工地,砸坏十余部施工车辆 的挡风玻璃,点火烧掉了一辆工具车。事件发生时张子清不在开发区,他在市区中 旅大酒店宴客,跟一位前来谈项目的台商喝酒,双方合作条件基本谈妥,大家比较 愉快,酒桌上气氛很好,都喝得有些过了。忽然跟张子清一起陪客的办公室主任跑 过来报称不好,出事了。没等张子清听明白,市长的电话就打到他的手机上。还好 当时尚未喝醉,头脑基本清醒,一听说南园村民到迎宾路工地闹事,他浑身一震, 知道事情大了。 “奇怪,”他对市长说,“村民再猛,不至于搞到这种程度啊!” 市长说事态还在发展,赶紧去处理。 张子清匆匆离席,乘车赶赴现场。现场工地上一片狼藉,村民和施工队处于僵 持状态,有大批警察在现场维持秩序,村民代表和各方面官员聚集在路边一幢二层 楼上商谈。张子清赶到时,正有一个人板着脸,对屋子里的村民和官员大发其火, 说这么无法无天,破坏重点工程施工,胆子大啊!不要命了?看谁吃不了兜着走! 张子清很不高兴,即喝止:“你是谁?干什么的?” 他以为这是施工队或者建筑公司的什么人在那里发威,却不料人家另有来历, 是新任东城区常务副区长,叫李龙章。迎宾路是当年市区的一大建设项目,主要从 东城区的辖界通过,由该区负责建设,具体的就是这位李龙章负责。这人脾气不小, 一听出事匆匆赶到现场,对着村民代表和开发区官员张嘴就训,直到张子清到。 张子清说:“李副区长是不是没搞明白?” 李龙章问张子清什么意思?张子清说这里不在李副区长的东城区范围,除了施 工队的人,其他的都属江原开发区管辖,这幢楼房也在开发区辖下地界。这里由他 负责,有问题先跟他说,想解决问题要双方协调,别这么嚷嚷。想嚷嚷不要在这里, 出去。 张子清没太把这个陌生副区长放在眼里,加上有几分酒劲,他没抬声,话却说 得很不客气,说话间还往门口指了一指。不料那副区长也硬,居然一句不多,即起 身走出大门,拂袖而去。 张子清没管他,坐下来了解情况,听双方说。这一听明白了,事情挺麻烦,有 一条人命在里边,是个小孩。这里正在兴建的迎宾路是一条新路,建成之后将成为 市区连接国道的主通道,这条路长数公里,宽达八车道,工程浩大,是重点项目, 也是形象工程。该路经过江原开发区边缘地带,与开发区关系不大,却影响了南园 村村民的生活。南园村原属东城区,由于建开发区时征用了该村大片土地,为便于 协调安排村民生产生活,市里把这个村以及附近两个行政村一并划归开发区管辖, 所以才跟张子清有了牵扯。因为历史归属的缘故,南园村上初中的小孩目前都就近 到相邻的东城中学读书,从村庄到学校原有一条村道可通,新修的迎宾路恰穿过那 里,把村道拦腰截断,孩子上学必须绕一个大圈。当天中午,几个南园村的小孩放 学回家时图方便抄老路,从工地边围起来的修路隔离带缺口钻进来,不料碰上装载 机倒车卸石,当场轧死一个,弄伤两人。死伤孩子的亲属悲愤不已,全村百姓怒气 俱发,于是一哄而起。 张子清于现场协调解决问题。死伤者亲属分别提出索赔要求,施工方面不予接 受,认为小孩擅闯施工地段,咎由自取,反过来要村民赔偿施工单位的损失。张子 清听了冷笑,说小孩的命不是命,你们的钱才是钱?他让施工单位代表回去向主管 领导传话,看看路还修不修,宾还迎不迎?然后双方再协商吧。他也做了个决定, 为避免事态恶性发展,让双方先脱离接触。他要求施工队撤出机械人员,暂停这一 地段的施工,南园村民也全部撤离现场。恢复施工待双方协商清楚之后。 对方不听,强调迎宾路是市里重点工程,领导非常重视,工期非常紧张,工程 队不能如此撤离停工。 张子清说:“去打电话。听我的我负责,不听我的,一切后果自负。” 那人跑出去打电话,然后表示服从。双方终于撤出现场,脱离接触。 当天下午,张子清赶到市政府,参加市长亲自召集的协调会,在那里再次遇到 了李龙章。这时候他已经了解了这个人的一些基本情况,知道自己得把他往眼睛里 放一放了。原来这位李龙章有些来历,不是突然冒出来的无名小卒,他刚从邻市交 流过来任职,来之前是那边一家省属农场场长,到这边先安排为东城区常务副区长, 马上就要接任区长。这人颇受省里某位领导赏识,他本人也真有点厉害:市里规划 修建迎宾路已有数年,因为东城区沿线不少民房和建筑物需要拆迁,难度很大,一 直未能顺利开工。这人到任之后给市里下了保证,一定在三个月内完成拆迁,然后 即刻动工。起初没有谁把他的话当回事,都说这个李龙章会吹,新官上任不知天高 地厚,只顾哄得领导高兴,不成看他怎么收场。没想到人家真能折腾,点子挺多, 办法很绝,特别有韧劲,加上时时板着脸,没有一天不训人,弄得下边个个怕他, 事情就这么让他办了起来,眼下迎宾路工地已经热火朝天。今天他跟张子清撞到一 块了。张子清估计这个人中午被他赶走后,已经向市长告过状了,所以市长紧急召 集协调。这个人手中握有王牌,就是市里对这条迎宾路的高度看重和对尽快完工的 期待,他会拿市长压张子清,迫使开发区服从大局,逼南园村民让步,使施工马上 重开,也为自己出一口恶气。张子清自知得认真对待,今天下午的会议不会太轻松。 不料李龙章竟当众服软。协调会一开,他当着市长的面主动自我检讨,说他因 为如期完工压力很大,心情急躁,现场处置不当,对开发区领导不够尊重,拖延了 问题的解决。他恳请市长批评,同时请张子清谅解。以往不认识,现在知道了,都 是为了工作,彼此不要计较。事情应当怎么办,请张子清提出建议,他会尽量配合。 张子清感到非常意外。他注意到李龙章说这番话依然板着脸,表情十分僵硬, 显然出于某种考虑,不出于真心。公允点说,以当天上午的情况论,张子清也并不 全在理,对方怎么说是一位常务副区长,起码是兄弟区域的领导,不是自己的下属, 哪里可以指着门叫他“出去”?这种事谁碰上了都会恼羞成怒,这人当不例外,可 能怒得尤其厉害。但是他居然忍得住,能屈能伸,主动检讨,而且如其所言,非常 合作。当天下午的协调相当顺利,张子清提出几条处理意见,以满足南园村民合理 要求为主要考虑,作为一方首脑,他得这么做。李龙章很干脆,基本认账,他只有 一条:必须以最快速度恢复施工。 有一件事情双方谈得比较费劲,张子清提出,迎宾路建设规划有所欠缺,没有 考虑南园村小孩的上学问题。新路截断了旧有的村道,今后该村孩子上学必须穿行 前方的十字路口,绕行近两公里。村民不比市民,文明程度略低,他们行路习惯的 养成需要相当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肯定有许多孩子依然图方便,抢时间,他们会 冒险横穿迎宾路,在没有道口,没有红绿灯斑马线和警察指挥的情况下,步行,奔 跑,或者骑着他们的自行车闯行,就像从他们村头的晒谷场穿过一般。迎宾路将很 快成为进出城区的主通道,将有大量机动车飞驰来去,那时它就将变成南园村小孩 的一条快速死亡通道。大通道导致沿线交通事故和路人死亡数成倍上升的情况已经 屡见不鲜,迎宾路尚在修筑就已造成孩子死亡,如何拯救今后的人命不能不及早考 虑,应当在这里增设一座人行天桥,可以考虑搞钢结构的简易人行天桥。 李龙章说这个问题比较复杂,牵涉规划设计方案的调整和资金的筹措。村民并 没有提到这个,最好不要牵扯太多。南园这里建一个,其他地方跟着要怎么办?东 城区多少村庄都在迎宾路沿线上,都建天桥哪来的钱?应当先处理眼前的问题,今 后的事情今后再说,现在不要复杂化。 张子清说不行,人命关天,这种事不能含糊。设计可以调整,资金可以想办法, 必要的话,开发区也可以一起凑点钱。东城区怎么考虑他管不着,南园村归开发区, 他就得管。小孩的命也是命,乡下小孩的命同样是命。 李龙章说这个他比张子清清楚,他家世代都是农民,他本来就是个乡下小孩。 张子清说所以更应该管。今天有个读初中的乡下小孩被装载机撞死了。他要是 活下来,没准会比咱们出色,是今后的省长甚至总理,等咱们光荣逝世时,他会来 给咱们念悼词,介绍生平,称赞咱们是优秀干部。但是现在咱们先把他给埋了。烟 消云散。 最后市长拍了板,先处理眼前问题。人行天桥的事可以考虑。 协调会结束时,张子清与李龙章握了手。这是礼节,不管曾经怎么不愉快,彼 此同僚,该吵得吵,该握手还得握手。第一次握手,彼此都使了劲。 张子清跟李龙章说了件事。 “李副区长到东城区这么些日子,听说过金耳环吗?” “耳环?女人的?” 张子清说都知道耳环是爱漂亮的女人在耳垂上钻个洞,挂上去的那种东西。如 今有些另类男人也那么搞。但是东城区的金耳环与人无关,跟猪有些关系。 “你应当问一问,”张子清说,“他们会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