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上在这个地方,穿衣服总是显得怪异的,无论穿得多么少。她穿着统发的胸罩 和裤头——洗浴中心大约是世界上唯一给员工们统发胸罩和裤头的地方了。这两样 就是她们的工作服。 胸罩是艳足足的大红,裤头则是两侧带透明网纱的黑,这两种颜色的搭配按说 应当既性感又精神,但在一群白花花赤裸裸的女人堆里,是谁都不在意的。这性感 和精神没了用处,就变得有些灰不塌塌了。 她在第二个床位边,慢慢地搓着手下的身体。慢,因为速度的错觉,也可以看 成是细腻和精致。这是一个老人的身体,她们行话里叫“皱”。“皱”是最难搓的。 “皱”又分“胖皱”和“瘦皱”。她床上躺着的,是个胖皱。相对来说,胖皱比瘦 皱还要好搓些,多少有些肉,能把皱撑得展些。那些瘦皱,层层叠叠的,只有皮。 不下力,搓不净,下了力,她们又不经搓,会哎呀哎呀喊疼。难伺候呢。 西北风一起,来这里洗澡的人就多起来了。都说是一层秋雨一层寒,对洗浴中 心来说,却是一层秋雨一层钱。今天是星期日,是一周里客人最多的时候。这是有 缘故的,如果把双休日比做一道玩乐大餐,那一般都是周五订菜谱,周六做菜吃菜, 疯欢一日,周日呢就得整理残局,该洗的洗,该睡的睡,总之是收拾锅碗瓢盆的日 子——人的身子可不就是最麻烦的锅碗瓢盆么。 这两年,洗浴中心的生意越来越好。以前洗的男人多,把这洗浴中心当成了一 个上档次的地方,每人三十八元,二十四个小时,洗完了可以免费看电视,看电影, 打麻将,下棋,健身,上网,还可以免费开个房间休息一晚上,连带免费第二天的 早餐,又新鲜好玩又经济实惠。后来开洗浴中心的越来越多,生意抢得越来越厉害, 就把女人的钱包也瞄上了。女人们账算得细,商家的账也跟着算得细:现在什么都 涨价,外面最一般的大澡堂子也得四块钱一张票,全身搓澡另加四块,好歹得八块 钱呢;在这里洗环境又好,又不挤匝,即便价钱高些,也高得眉清目秀,不是一笔 糊涂账:带按摩每位二十八元,不带按摩每位十八元。十八元里有什么呢?一条毛 巾,一条内裤,一双袜子,质量都不怎么好,可总归都是崭新的。再加上无限量免 费提供的洗发水护发素沐浴液以及搽脸的“大宝”,还有全身搓澡,满划算的。她 有几次看到那些洗完澡的女人往脸上搽完“大宝”又往手上和身上搽,有的还往脚 上搽。一瓶“大宝”六块五,她一个身子搽完,用了半瓶。单这一项,就从十八块 里捞回了三块。嗤! “你儿子这个月的生活费得了么?”三号床的搓澡工问她。 “唔。” “什么时候得的?” “我们是半年一给,早得了。”她有些不情愿地含糊道。其实还没给,她不想 说那么多。她也知道对方问也只是为了自己说。 “我那死鬼还没给呢。两个闺女,一个月才给五百,还不按日子给,你说缺德 不缺德?五百,够什么吃的?莫不成叫我们娘仨喝洗澡水?”三床的唠叨声有些远 去,是绕到了床的那一边,“你还好,一个儿子,给五百,虽说儿子吃得多,可总 比我这两个闺女吃五百宽裕。五百,两个五百,一个才二百五,啧啧,说出来好听?” 说着三床忍不住笑了,她也笑了。她们手下的两个身体也都笑起来。 “你不会告?”三床的客人说。这是个年轻的姑娘,她闭着眼睛,仰躺在那里, 胳膊朝着头的方向全力伸着,有些像仰泳。 “说着容易做着难,丢不起那个人哪。”三床叹道,“就是我丢得起那个人, 两个闺女还不依呢。一边恨着,一边护着,也不知道她们是什么主意。” “亲便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她手下的胖皱说。 她一边听着一边将胖皱的胳膊折起,露出肘,在肘上圆圆地揉着。是啊,自己 那儿子,还不是一样?一边恨着爹,一边护着,不让她说半句不是。但凡他来看他, 他就绷着脸,也不和他多说半句闲话。她在一旁看着一根血管出来的爷俩,又解气 又堵心。 造孽啊。 “什么时候轮到我们?”一个欢眉溜眼的小姑娘呱嗒呱嗒地跑到她的身边, “我们等得花儿都谢了!” 一群人哗地都笑了。总是有性子急的人。可再急也没有用,这里有这里的规矩。 进门时发的那个带着更衣柜钥匙的电子手牌就是规矩,搓澡就是按手牌号的先后顺 序来的。 “一会儿就会有人叫手牌号。”她道,“你仔细听着,叫到你,你就可以来了。” “还得多久啊?” “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