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整夜,两个知根知底的人各自在心里揣测着对方的心思,倾听着门外的动静, 盘算着下一步的打算。天亮了,两个未眠的人都赖在床上,等待着对方先起床,先 发问——孩子怎么办? 闹钟响起来,三个人几乎同时打了个激灵,江拥军手忙脚乱地去按闹钟,眼睛 盯着有有,耳朵听着印小青。有有的眼皮一颤而开,像两扇快乐的小闸门,那无法 言说的快乐在声声逶迤婉转的啊啊啊中一泻而出,光彩流转。江拥军看着,惊讶着。 瞬间,那流动的快乐流进了他木讷衰老的面颊上,流进他的眼里,再进到他的心里, 像一股温热的活泼的泉水,在他的体内哗哗作响…… 印小青慌慌地爬起身,顾不上整理床铺、洗漱自己,就开始穿外套。江拥军听 见她穿外套,把目光从有有脸上收回来,翻身下床赶出来问,不休息一天吗?印小 青头也不抬地说,有预约好的手术。 门被印小青重重地摔上,她大一号的鞋跟在楼梯上发出急促、坚定而冷漠的声 音,一下下敲打在江拥军的心上。江拥军在有有流动的快乐里变暧变软的心脏重新 开始紧缩、硬化。那种紧缩和硬化是从看见有有残疾的胳膊时就开始了的。 想起自己还有一个重要的会议,江拥军赶紧手忙脚乱地穿衣服。有有看着他, 咿咿呀呀地说着,江拥军突然意识到最紧急的是处置他!他原地转了几圈,拿起电 话想给印小青打电话,犹豫片刻又放下。再转了几圈,决定先把有有放到楼上王大 姐家。江拥军从钱包里拿了两张一百元的钱,三步并作两步爬到五楼,气喘吁吁地 敲门,心里一个劲地祷告:在家,在家,但愿在家。 王大姐打开门看见江拥军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忙问,出啥事了?江拥军说,那 孩子,大姐,那孩子无论如何你帮我看一天,我急着开个会去,这是二百块钱你先 拿着。王大姐赶紧来推他的手。看王大姐推辞,江拥军的口气一下低下去,恳切地 说,大姐你不帮忙我只得抱着孩子去开会了。王大姐说,不是我不帮你,别说看一 天,就是看一个月也行,反正我闲在家里没啥事,可钱是不要的,邻里邻居的这么 见外。江拥军大舒一口气说,太好了,就看一天,不不,也可能要好几天,我一时 还没想出好的办法来,那,那,我下去抱上来了?江拥军把钱放到王大姐家的鞋架 上转身跑下楼。他找了个塑料袋子把奶粉和奶瓶塞进去,去抱和天花板说话的有有。 右手伸进有有屁股底下的霎那,只觉热热的软软的,急忙缩回手一看,是黏黏的黄 白相间的大便,江拥军举着右手,意识到大便可能会掉到地板和衣服上,赶紧用左 手接着,跑到卫生间的水龙头下,冲刷干净,又打了两遍肥皂,拿了一大卷子卫生 纸回到卧室,草草地给有有擦了擦屁股,看看表已没有时间收拾了,赶紧抱起有有 往楼上跑。把有有交给王大姐,江拥军竞走运动员一样往单位奔去。他用舌头舔着 因未洗刷而感觉黏涩、酸腐、麻木的牙床,对自己说就是送走也要坚持着等印小青 来开口! 印小青坐在回程的车上时,高辛辛已经得到确切的消息——自己被印小青否定、 揭穿!高辛辛避开侯锐和点点躲在卧室里用枕头堵着嘴痛哭了一场。直到夜深了, 才打开插锁放侯锐进门睡觉。侯锐说,看你哭得眼皮都肿了,今年不行以后不还是 有机会吗?高辛辛说,你不懂,不全是因为这个。后悔给自己的品行打折扣啦?侯 锐笑着说,这有什么?不就是借鉴一下别人的经验吗?这年头不都这样?你知道那 些间谍是干什么的?就是干高级借鉴工作的。嘿嘿,这有什么呀?再说了,你也是 被逼无奈,工作那么忙,又带孩子,又想跟上时代的步伐,别人不理解,我是理解 的,咱以后不干了就是了。 高辛辛拿冰袋敷着眼皮,说,别安慰我了,你不懂。高辛辛说着眼泪又流下来。 她自己也是哭到最后才明白眼泪里最大最深的原因的。开始她是被印小青的不近情 理气哭的,她猜测印小青一定是借机报复她泄露避孕环的事情!一定是借机整治侯 国光的儿媳妇!为生点点时的传言报复她……后来因为想到自己一时糊涂懊悔得哭, 再后来因为想到万一事情在医院里传开,自己无脸见人恐惧得哭。一路哭下来,才 发现最伤心的是为丢失了最重要最珍惜的朋友哭。高辛辛哭着想到,以后长达几十 年工作着的岁月里再也没有见解相同、心有灵犀的朋友了,好不容易才弥补好的裂 痕彻底断裂了…… 清晨,她开着车看见走在前面的印小青,恼恨顿时涌上心头,她迟疑片刻,咬 咬嘴唇,一脚油门踩了下去。她直直地板着身子,直直地盯视着前方,不敢看反光 镜里的印小青。她知道以后也要想法避免彼此见面才好。 印小青走过高辛辛楼前的时候,瞥见高辛辛正在开车门,她改变了抄近道去公 交车站的想法。顺着车道走起来,把自己放到高辛辛的视野里。她坚信只要和高辛 辛有一个对视的机会,自己就能和她解释清楚,让高辛辛理解、谅解。印小青想着 从高辛辛毕业到医院跟着她实习开始,两个人之间一起经历过的事情:一起去暗访 医院周围的小吃店,一起对着报纸上的各种报道唏嘘感叹,一起研究病例,一起探 讨手术方案,一起吃早饭、午饭,一起呕吐,一起逛街,一起聊天,一起分享秘密 …… 近了。 近了。 高辛辛的车轮在她身后碾出的动静让印小青的心脏、清高和自尊颤抖着,她不 敢让自己的脚步发出惯常的应有的声音,生怕它们遮掩了高辛辛的招呼……车轮声 越来越近,近得几乎和自己身体平行了。 没有招呼。 不能错过!印小青意识到只要一错过就等于在两个人之间栽下了常青的尴尬之 树!想要好,大敬小。印小青对自己说。她不开口我来说,我来说!印小青开始按 压她的高傲和自尊,开始转动她的头。在她的脸就要清楚地看见高辛辛的时候,在 她的清高和自尊被按压到和车轮平行的时候,高辛辛踩了加速的油门。 印小青怔在那里,看着脚跟前被高辛辛车轮碾碎的焦黄干枯的落叶,最珍惜的 友谊、自尊和清高跟着那片叶子碎了……突然,江拥军头天夜里的话窜出来——王 大姐还说一定是知根知底的人送来的,来之前还打了电话问你在不在! 知根知底的人! 不但知道她家的电话、住址,还知道她的恐惧、她家庭最大矛盾的人!印小青 抬起头看着高辛辛扬长而去的车影顿时汗毛陡立…… 印小青揉搓着自己耳边的鸡皮疙瘩想到了很快就会在她家里上演的悲剧:离婚。 一根快速燃烧的导火索。一个残疾的孩子。 一场蓄谋的报复。很快被取下并永久消失的镜框。 印小青知道唯一的办法就是忍耐。忍耐地等待江拥军在抚育孩子的辛苦里自动 敲响退堂鼓!忍耐地等待轻松平静的日子重新回来。只有这样,才能消解两个人之 间的怨恨,才能重新回到一张床上。 会议没完没了地进行着,江拥军看见窗子外面的太阳落到了树梢里,看见头顶 众多的灯亮了,他放下手里的笔,转动左手腕上的表,一次次看时间。他发现一整 天脑子里都是有有,自己第一次对人对家有了牵挂。他想应该到商店里给有有买几 身衣服,他的裤子脏了,也不知道王大姐怎么给处理的,他屁股上没擦干净的大便 不知道王大姐给洗了没有……他应该赶在印小青回家之前把床单、地上的卫生纸收 拾干净,免得引来印小青更加强烈的反对……他发现自己这样想着的时候,心脏又 开始柔软起来,送走有有的决心开始摇晃……他低头看见自己右手指甲里黄黄的, 抠出来,闻闻,臭臭的!他苦笑着抖抖会议记录本,心里的柔软又开始硬化…… 柔软。 硬化。 反反复复。 一股臭气把印小青熏了个趔趄。印小青用手捂了嘴开始寻找臭味的来源,手指 无法阻挡臭气的进入,印小青只得捏住鼻子退回门口。拿出口罩戴上。来到卫生间, 看见马桶是盖着的,废纸篓里是干净的。掀开马桶盖,里面是干净的水、洁白的瓷 面。她奔向小卧室。一地的纸团,床单被子上沾满了黄黄的大便!一股恶心涌上来, 印小青转身跑到卫生间一阵歇斯底里的干呕。她擦干鼻涕眼泪,洗了脸,臭味依旧, 开了窗子和门,到阳台找了橘子剥了皮捂在鼻子上,开始用一只手清扫卫生。她把 江拥军的床单被罩扔到水龙头上冲了冲,再用84消毒液泡起来。臭味和床单、被罩 上的彩色图案一起在消毒液里淡化、消失。印小青心疼地自言自语说,白瞎了,白 瞎了。这么好的东西……印小青气恼地拖着地,突然想到早晨的江拥军一定是慌乱、 忙碌不堪的,她黑黑的眼圈逐渐收缩,皱褶。最后形成一个狡黠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