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江拥军好不容易等到会议结束,到超市买了几件小衣服。又满商场里找卖尿布 的。惹得服务员笑说,刚当爷爷吧?尿布那是你养儿子时候的经验吧?现在早都用 尿不湿了!不用洗,拉了尿了扯下来一换就了事。江拥军先是脸一红,接着露出喜 色说,这么省事呀?服务员说。刚有的吧?江拥军说,是。江拥军按照服务员的指 点买了两大包尿不湿。 回到家,见家里已经亮了灯,想到家里的样子会让印小青刮起狂风下起暴雨, 不自觉地轻了手脚,进了门,放下东西,就急忙上楼去抱有有。印小青边做饭边猜 测着江拥军把孩子放哪里了?会不会已经送走了?印小青这样想的时候,听见了动 静,出来一看,江拥军抱着沉睡的有有进来了。 江拥军不等印小青发问就说,楼上王大姐答应帮忙给看着。印小青转身回了厨 房。江拥军看见自己床上已经铺了新的床单,微笑着对熟睡的有有说,那个女人有 些方面还是不错的。 两口子一起吃着饭,谁也不说什么。眼睛都是在无聊的电视剧和盘碗间来回游 移。一切好似又回到了从前。吃完饭,有有还睡着,两个人像以往一样哗哗啦啦地 翻着当天的报纸,打着无聊的哈欠。江拥军不时竖起耳朵听着小卧室里的动静,心 里期待着有有一直沉睡下去,不拉不尿不吃不喝地就长大。 有有醒来,看见黑黑的,静悄悄的,他使足劲蹬掉小被子,哇的一声哭起来, 伴随着哭声一起出来的还有他憋了很久的尿。江拥军跑进来打开灯,正看见他的鸡 鸡小喷泉一样。情急之下,赶紧弯了手心来接。边接边说,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 样?尿在他手心里哗哗作响,再顺着他的指缝滴答到床单上。江拥军等有有停止了, 捧着满满的尿喊印小青帮忙。印小青弯着眼睛瞅着报纸,不搭理他。江拥军一生气 两手一伸把一捧尿洒在地板上。然后甩着嘀嗒尿液的两只手走过印小青到门口的鞋 架上去拿尿不湿。印小青腾的一下站起来,大喝一声,江拥军,你太过分了! 江拥军不理不睬地拿了尿不湿看上面的使用说明。印小青大咽一口气,重新坐 下,瞅报纸。江拥军扒下有有的衣服,按照尿不湿的说明,一步一步进行着。那泡 洒在地板上的尿如同洒在印小青的眼珠子上,她忍无可忍地站起身拿了拖布和消毒 液进去擦地。两个人互相用眼角扫着对方的动作,各自在心里窃笑。 阿嚏! 阿嚏! 阿嚏! 有有连续三个喷嚏。 江拥军正费力地扯着尿不湿的粘扣,试图把两端连接到一起。看见有有打喷嚏, 他笑笑说,这么点小人,还什么都会呀!印小青拄了拖把冷笑一声说,要冻感冒了! 江拥军听了慌慌地用被子盖了有有说,那怎么办?印小青看看有有,叹口气说,谁 家爹娘这么狠心呀?冲上奶,热乎一点,让他喝一顿,出汗了也别打开包被,直到 汗慢慢消下去。江拥军噢噢地应着去冲奶。印小青从他买的一包东西里翻出一条棉 裤给有有换上,看看没有了干净尿布,顺手扯下江拥军的枕巾叠了两下塞到有有裤 裆里。江拥军冲了奶回来,愣愣地看着印小青手脚麻利地忙活着。印小青说,不知 道看看型号吗?月子孩用的硬往上捆,他还能喘动气吗?再说了,这些东西若是遇 上不合格的,就能把好好一个男孩子害得长大了没有生育能力!江拥军半信半疑地 把新买的尿不湿踢到床底下。 杨红经过再三考虑,决定到小胖子那里住下来。那天晚上,她把有有放到印小 青家门口以后一直蹲在印小青窗前的“垂柳槐”树底下,那往下生长的枝条像一把 伞把她隐藏起来。一直到天放亮,她断定印小青两口子已经没有了趁黑扔掉有有的 可能后才离去。印小青两口子的争吵透过开着的厕所小窗子断断续续地进到她耳朵 里。她哭了。她要多住几天,直到确信有有没有被扔弃的可能为止。在小胖子那里 不但能听到有有的消息,还可以了解小胖子的想法,万一印小青真的会扔弃有有, 她就把有有送给小胖子。 一个星期过去了。 江拥军和印小青努力支撑着疲劳不堪的身体,等待着对方的妥协。 一个星期,留下和送走两种念头在江拥军的心里上上下下,进进出出。 一个星期,还不送走?这几个字在印小青的唇边小鱼群一样探头探脑,聚聚散 散。一个星期,有有在五楼和一楼之间被传送交接。在江拥军的床上拉拉尿尿。满 足或任性地欢笑、哭闹。 一个星期江拥军和印小青谁都不去挽他的袖子,可他们的眼前都无时无刻不晃 悠着那残疾的胳膊。 一个星期,杨红小心地圆着自己的谎言:来处理和丈夫的共同财产。她帮小胖 子做着饭,洗着碗,什么也不让小胖子动手,引导小胖子说妇产科的新鲜事。杨红 小心翼翼拐弯抹角地打听着有有的消息。挖空心思地给小胖子灌输一种思想。她说, 小胖子,你听说过没有,自己要是长时间不怀孕就该抱养个孩子。养几年就能怀了, 人家说这叫带,你懂吧?孩子带来孩子,可灵了,或许是收养孩子感动了送子娘娘 吧……什么?你印主任家在门口捡了个孩子?残废呀?就手没有呀?又不是脚,长 大了能走能蹦的怕什么?好好的孩子就保证长大了就一直全活活的?谁能保证不遇 着灾难,车祸呀,过电呀什么的,不是有很多人那样残废的吗?叫我看送到门口就 该养着,这可是感天动地修德修福的事……小胖子呀,如果你遇见了,你会不会养 着他? 小胖子说,或许会吧,可是,小了好说,长大了怎么办? 唉——杨红叹气。 唉——小胖子叹气。 一个星期,印小青家的阳台上挂满了江拥军柔软的秋衣秋裤撕成的布片,每一 片都飘散着淡淡的消毒液的气味。 一个星期,印小青带回的湿疹膏已经让有有的小屁股变得干净光滑。 第二个星期的第一个夜晚,疲劳把两个人重重击倒。谁也顾不上倾听对门卧室 里的动静,一粗一细的呼噜声穿过门缝在客厅里会合,起落,缠绕,如同窗外风里 的雪花。很久很久之后,粗的声音停下来,然后是猛然翻身坐起,床板咯咯吱吱的 声音,赤脚跑的声音,请求的声音。印小青你快起来看看孩子怎么了?印小青你快 看看孩子怎么了?求求你了,印小青! 灯光下,有有的脸蛋红彤彤的,唇边吐着唾沫泡泡,小鼻翼费力地翕动着。 印小青赤脚跑到客厅拿了体温表和听诊器。先把体温表塞到有有的腋窝里,手 心里的听筒还没焐热就发现体温表的水银柱到头了!印小青说,赶紧去医院!江拥 军说,叫你们医院救护车吧?印小青说,我们医院太远了,雪天里来不了太快,还 是去最近的警官医院吧,跑,赶紧跑,几分钟就跑到了,孩子太危险了!江拥军抱 了有有,印小青给蒙上了被子一起跑出来。雪很厚,跑一会儿鞋底下就有了雪疙瘩, 谁也顾不上蹭掉,两个人跌跌撞撞地跑着。印小青一阵胸闷、胸疼,不得不慢下来, 江拥军问,怎么了?不舒服?印小青气喘吁吁地说,你赶紧跑,我随后就到。江拥 军跑起来。把有有送进急诊室,不转眼珠地看着大夫护士一阵忙活之后,有有的头 皮上被剃掉了火柴盒大小一片头发,打上了吊针。大夫坐下来写病历,告诉江拥军 说是婴幼儿急疹合并肺炎,多亏送来得及时。江拥军感激地说,谢谢大夫,谢谢大 夫!我们一发现就送来了,跑着来的。大夫抬眼问他,懂医?江拥军笑笑说,我太 太是妇产科大夫。说完才意识到印小青没有跟上来,赶紧往外跑,出了医院门就看 见印小青趴在地上。江拥军脑子一蒙,抱起印小青就往回跑,撕心裂肺地喊,大夫 快出来救人呀,大夫,快出来救人呀……印小青你可不能死呀,你可不能死呀,你 死了我怎么办?大夫快救人呀! 江拥军泪流满面地看着大夫护士忙活。他在心里对印小青说,只要你活过来我 就把孩子送走,只要你活过来,只要你活过来,我就把孩子送走,保证一辈子再也 不拿孩子的事和你生气了……大夫递给江拥军一张面巾纸说,擦擦泪,不要担心了, 已经脱离危险了。江拥军接过纸,才意识到自己流泪了。他红了脸低了头说,不好 意思,我可能是太害怕了。大夫笑笑说,最亲近的人面临危险,谁都会这样的。病 人原来有心脏病史吗?江拥军说,没有。大夫说,哦,那最近是不是休息不好?或 者说有过度疲劳、精神紧张之类的事情?她的心电图是很典型的疲劳型心电图。ST 段改变,心肌缺血…… 江拥军握着湿漉漉的纸团,嘴里哦哦地应着大夫的询问,眼睛不时地低下去瞥 一眼手心。纸团确实是湿的,确实流泪了,而且是很多,把厚厚的面巾纸湿透了… …自己会为印小青流泪?那个好几个月以来他只用“那个女人”来称呼的女人,那 个深夜里曾打算和其永远分离的女人,那个自己每天早晨都假装睡觉以逃避和她说 话的女人,那个对人对事对社会对天气都抱怨不休的女人,那个不停洗涮的女人… …面对死亡的时候,当她竟从自己的生命里永远退场的时候,他竟然会流泪。祈祷, 妥协,来换取她的生,她的回归……江拥军捏着湿漉漉的纸团,咧了咧嘴角。 印小青活过来了。 有有也活过来了。 医院为了他便于照顾病人,特地把有有和印小青安排在一个病房里。他们一左 一右地在江拥军身边躺着,睡着。江拥军坐在两张病床之间的椅子上,耷拉着稀薄 的头发,瞌睡着,呼噜着。疲劳使他的身体和床、沙发、椅子甚至地面、台阶、石 头、墙等一切可以坐可以躺可以蹲可以靠的东西产生了磁性,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 渴望着它们,向它们靠拢着。一旦挨近了,就再难以分开。这样的时候,他觉得自 己的身体里灌满了液体的铅,沉得难以移动。这样的时候,他决心兑现自己的诺言 ——一送走孩子。他知道没有印小青的合作自己是很难把有有养大、养好的。 印小青把营养心肌的绛红色大药片塞进嘴里,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仰起头, 伸直脖子。江拥军坐在沙发上,有有坐在王大姐孙子曾坐过的童车里,用他面槌一 样的小胳膊拨拉着王大姐孙子的塑料摇铃。江拥军的喉结和印小青的一起动了动, 有有抬脸嘎嘎乐了两声,蹬了蹬小腿,看没人理他,又独自咿咿呀呀起来。江拥军 说,我已经联系好福利院了,今天就送过去。印小青怔在那里,只觉得正在下行的 大药片突然停止滑动,然后咚的一声跳下去,在她的肚子里砸出快乐的轻松的声音! 一个响亮的嗝! 嗝! 印小青愉快地伸直脖子,把它们毫无遮拦地放出来,一群等待了很久郁闷了很 久的鸽子。 快乐的鸽子越放越多,越来越急促,响亮。江拥军拿起水杯递给她。有有抬起 头咿咿呀呀地询问着她。看见有有的眼睛,印小青的鸽群戛然而止。心里面竟然生 出慌乱。她赶紧咽了几口水,皱了眉头,努力拉直自己弯了的眼睛。她知道在这件 事情上是绝对不能和江拥军谦让的。她必须坚决地表示赞同,快刀斩乱麻! 好!响亮得近乎于吼叫。 三个人都被印小青的声音惊呆了。瞬间,印小青发现江拥军和有有竟然用同样 的眼神看着她。她的心脏突突地乱跳起来。她掩饰地拍拍胸口说,打嗝真难受。 江拥军转了脸看着墙角说,我已经把有有的东西收拾好了,一会儿我去叫辆出 租车,你抱着有有出去。 我?印小青反问。眼睛不由自主地往有有脸上看去。有有正咧了小嘴朝她笑着, 黑黑亮亮的眼睛快乐而信任地凝望着她。印小青说,还是你抱吧,我不大会抱,我 去叫出租车吧。 你觉得我能抱得出去吗?江拥军哽咽着站起身,快速地扭了脸,去了卫生间。 客厅里只剩下印小青和有有。 印小青凝望着有有。 一个在她家里呆了二十天的孩子。残疾的孩子。快乐的孩子。和她一起生病的 孩子。即将被送走的孩子。一个永远没有父亲和母亲的孩子。一个身体和爱都残缺 的孩子。印小青突然觉得喉头紧紧的,胀胀的。不忍再看下去,站起身想有什么可 以给孩子带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