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江拥军从下定决心起,整整一周的时间里,都努力忍着不去看孩子的眼睛。他 垂着眼皮给他喂奶、喂蛋羹、喂水,给他擦屁股,穿、脱衣服。在医院里,他对自 己说,等出了院再送他走,要不的话万一人家疏忽了他的病怎么办?出院了,睡觉 前他对自己说,太累了,明天就送他走吧,早晚要送的。睡醒了,他对自己说,既 然早晚都要送走,多留一天吧,以后可能永远见不到了……他每天都对自己重复, 印小青说得有道理,养育一个孩子太难了,何况是一个残疾的孩子,该送走了。他 没有想到自己在分别的时候会流泪。他用毛巾捂了眼睛,任凭哭的情绪把自己整个 头胀得晕晕的,酸酸的,痛痛的。他在心里默默地对有有说,原谅我不能够把你留 在身边,印小青因为你累倒了,我也会累倒的,我们给你做父母都太老了,没有那 么多精力,你原谅我吧,我和你认识了三个星期,可我和印小青认识快一千个星期 了,你也原谅印小青吧,他不是个狠心的女人,她只是对很多事情都不放心,没有 信心,这不能全怪她,不管怎样,你都是我唯一的孩子,有机会我还会去福利院看 你,我,我,我……江拥军发觉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了鸭子被人提起脖子的声音。 印小青站在门外听着卫生间里的动静。她思量着说,咱们以后可以去福利院看 他,或者咱们每个月给福利院一点钱,让他们专门用在他身上,或者……或者我问 问小胖子愿不愿意领养他,愿意的话让她到福利院办个领养手续。嗨,报纸上不是 说有很多外国人到中国来领养残疾孩子的吗?说不定会选中有有的,有有那么讨人 喜欢…… 江拥军洗了脸,拉开门说,什么都别说了,我这就去叫出租。 印小青把江拥军归整好的两个包拿到门口,穿了外套来抱有有。她朝有有伸出 手,有有先是有些惊讶地看着她,眨眼的工夫,有有明白了印小青手的意思,他嘎 嘎乐着朝印小青伸出了他的胳膊。印小青卡着他的腋窝把他举起来,并在自己的脸 上准备了一个慈爱的愧疚的笑容,她说,小东西,咱们走吧。 有有在空中俯看着印小青的笑容,他张大嘴巴笑着,晶晶亮亮的哈喇子调皮地 窜出来,印小青急忙缩了胳膊试图躲避,有有胖嘟嘟的脸蛋一下子贴在她的面颊上, 一种柔软得沁人心脾的感觉在她的面颊上弥漫开,印小青不自觉地加重了手掌中的 力量。受到鼓励的有有抬起自己擀面杖一样的小胳膊抱住印小青的脸,快乐得大声 叫起来——妈妈妈妈妈妈…… 妈妈妈妈妈妈…… 你叫我什么?孩子?印小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往后扬扬头,试图让自己 的脸离开那双“小手”。 妈妈妈妈妈妈……有有紧紧地贴着他渴望了很久的笑容,快乐地叫着,他残疾 的小胳膊配合着他的满足、快乐在印小青的面颊上拍打着。 印小青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她尖着声音说,孩子你不能这么叫我,我当不了 你的妈妈,我当不了,我马上就把你送走……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有有看见妈妈的笑容没有了,看见妈妈哭了,他哇的一声哭起来,把自己的小 脸蛋贴在妈妈的脸上,那软软的面槌一样的残臂抚摸着印小青的面颊。残缺的然而 最真诚最努力表达的爱!一种无法言说的疼痛钻入她的心里,她紧紧地拥抱着有有, 说。好孩子不哭,都是妈妈不好,都是妈妈不好……她听着自己的声音,惊异着这 脱口而出的称呼,惊异着心里面那种无法言说的疼痛在孩子的呼唤里泉水一样涌动。 蜂蜜一样甜蜜、黏稠。她疼痛的心里游串着一个坚定的声音——不走了,不走了, 孩子、妈妈不让你走了! 江拥军进门来,看着印小青的泪眼问,怎么啦?这么费劲,出租车等着呢! 不送走了!江拥军我决定不送他走了!你说行吗?可能没有人会比我们对他好 的……印小青哽咽起来,清清的鼻涕在她的鼻孔里虫子一样探着头。 江拥军眯眼研究着印小青的表情和话语。两秒钟后,他否定了印小青耍计谋的 嫌疑。他惊讶地张了张嘴,想问她为什么来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却发觉自己的眼 泪早已无声无息地到了唇边。他抽了面巾纸递给印小青,又抽了两张按在自己的脸 上。江拥军擦干净泪说,你不害怕养孩子了?你都累倒过一次了。 印小青说,那不是被有有累倒的,是被我自己累倒的。 江拥军说,真是累人,或许咱们真吃不消的,你原来说的不是没有道理的。 印小青说,实在不行就请个保姆。 江拥军笑了,他抱过有有说,嗨,告诉我你怎么让她改变主意的? 印小青说,他叫我妈妈,江拥军,你不知道他叫我妈妈时我心里面那种疼痛, 我怎么能把叫我妈妈的孩子送走啊?如果人家对他不好怎么办?如果他因为没有得 到父母的爱而精神不健康怎么办?我就想啊,豁出去了! 江拥军惊讶而遗憾地说,是吗?我带了他这么多天他还没叫过我呢!印小青笑 起来,说,有有,快叫爸爸,叫爸爸,江拥军吃醋了!‘卜卜卜卜卜卜……有有叫 起来。 江拥军泪眼朦胧。 周末的早晨。印小青睁开眼看了看酣睡的江拥军,又转身看看睡在童车里的有 有。江拥军睁开眼说,星期六,多睡会儿吧。印小青说,习惯了,你今天醒这么早? 还以为你睡着呢。江拥军说,我也习惯了。说完意识到漏嘴了,赶紧抿住嘴唇。印 小青说,傻样!敢做还不敢当呀?两个人一起悄声笑起来。有下楼的脚步声,剧烈 而混浊的咳嗽声……印小青的肩膀和眉头一起耸起来。等待着最令她担心的声音。 嗬……呸!一口由气管和鼻腔分泌物组合成的痰落地了。 印小青叹口气说,这人哪最缺的就是社会公德! 江拥军说,我一会儿出去买个婴儿床,这小车很快就睡不下了。你再躺一会儿, 睡不着就养养神,大夫不是说让你静养吗?印小青说,好吧,今天应该是个晴天, 按理说应该带有有出去晒晒太阳,可到处是痰,看见就反胃。 江拥军起床后,悄悄掩了卧室门,拿了尺子,踮了脚尖,量了镜框的尺寸,又 摘了镜框拿到阳台上把上面大小不一剑形的碎玻璃渣取下来,用干布仔细擦拭着十 五年前的笑容。 中午,江拥军带着玻璃和他制作的小海报回家了。印小青说,这是什么?你不 是去买童床了吗?江拥军把小海报展开说,童床明天买也不晚,你是专家,你看看 有啥不对的吗?我和我们科小张从网上搜的,忙活了一上午,我还许诺请人家撮一 顿呢。印小青笑着说,行,两顿也行。她俯身看去,海报的开端是一个显微镜,镜 头指着一行美术体的红色字和大大的问号:你知道吗?下面是关于痰的组成,痰的 危害。最后一句话是:像结核、“非典”等病只要一个细菌进入人体,我们的家人 尤其是孩子就有可能生病!印小青抬头想表扬江拥军,眼前却没人。转脸发现江拥 军在阳台上闷着头鼓捣什么。她走过去说,很不错,还有点才分呢!江拥军说,看 看孩子去,别过来。印小青说,鼓捣啥,还怕人?江拥军笑笑说,你这个人就这点 不好,啥都要究根究底的。印小青已看见江拥军手里的镜框,她哧哧乐着说,好了 吗?挂吧?我帮你瞅着点。江拥军嘿嘿笑着说,行。 左边,再高一点点。 高厉害了,再往下落一点点。 印小青指挥着。江拥军踮着脚尖举着镜框。 两个人都想起了十六年以前的景象,相视无无语而笑。 挂好镜框,印小青看看外面的太阳说,等天黑了,我就贴去。 江拥军说,干吗等天黑呀?又不是丢人的事,白天看得清楚,我这就贴去,贴 完了,一块洗手。 真这样?楼道里有人说话。打算给有有喂奶的印小青把奶瓶放下,侧耳听着楼 道的动静。真这样!江拥军说。哦,那是挺吓人的,以后还真得注意点,嘿嘿,以 前也看过你家贴的,觉得就是当大夫的瞎干净,嘿嘿……坦率而又不好意思的干笑。 哈哈哈,江拥军爽朗地笑着说,都一样,我也一样。两个人一块笑起来。印小青也 跟着笑起来。她回过身弯下腰对有有说,你爸很多时候比妈妈办法多。话未说完, 就又惊又喜地发现,她的儿子比江拥军更有办法!两只小脚丫抱着奶瓶在吃奶!接 生过三千多个孩子的印小青目瞪口呆。几秒钟后,印小青突然意识到该让江拥军看 见这绝妙的一幕,她跑到门口朝外急咧咧地喊,江拥军你赶紧来!赶紧来! 啥事?江拥军慌张着跑进来。印小青一把扯住他的胳膊说,快看儿子,快看儿 子! 两个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吱吱吸奶的有有。有有用眼角看着他俩,吱吱,吱吱, 怡然自得。白色的泡泡一群群地从奶嘴里跑出来,聚集起来,聚集在瓶底和瓶壁上, 如春天盛开的丁香。印小青说,我随手一放奶瓶,再回过头来就看见他双脚夹着奶 瓶在吃了,他真能耐呀!江拥军说,看来不足总是有办法弥补的。儿子这么一丁点 小人儿就知道这理儿了。印小青笑着说,让你一说就神了,那是本能。嘴上这么说 着,心里却有感慨细细碎碎地冒出来,如同有有的牛奶泡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