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九月里的一天,他从学校回来,看见小孩走在前面,肩上斜挎了书包,晓得她 上学了,做了学生。他的脚步大一些,很快就要超过她,她偶一回眸看见他,一下 子绽开了笑靥,好像是为她的上学又高兴又害羞。她笑着转回头,改成一种跑跳步, 一步一跃,速度加快,跑在了他前面。她跑几步,回头看看他,他扭过脸,装没看 见。不知为什么,今天的弄堂这么清寂,其他人都没有来得及回家,只有他和她, 一前一后地走。她又回头看他,然后再继续跑,一转身。进了一扇后门。他这才发 现他拐弯早了,走进前一条横弄,这条弄堂里所有的横弄都一模一样。他气恼地转 身向回跑,却与看管小孩的女人撞个正着,原来她是接小孩回家的。他狼狈地让开, 不顾那女人看他,向自己的横弄里跑去,心里庆幸二阿哥不在场。二阿哥有一阵没 出来了,即便从弄堂走过,也步履匆匆,一歇不停留,也不看大家。其实,大家都 在等他,等他继续来统治他们,可他却拉不下面子。年长的人比年幼的更容易受伤, 受了伤也更不容易痊愈。 新开学的日子,是弄堂里的淡季。经过一个散漫的假期,学校生活重新又充满 了吸引力,小孩子们都在校园里活动。早上升旗仪式,在低年级的队伍里,也站着 小孩。她对他显然淡薄了,因为有了新的同伴,还有老师,一年级的学生总是对老 师无限巴结,而对其他人无限轻蔑。有几次,他看见那帮佣的女人跟在小孩身后, 小孩跳着脚,不要她跟。女人欺骗地停下脚步,等小孩向前走时再又举步,小孩警 觉地回过头来,于是又跳脚。周而复始,进一步,退两步,一直到校门口。和这样 的人同处一个学校,他实在感到羞耻。幸好,再有一年,他就可以毕业,升入中学。 现在,小孩是骄傲的,她不是佯装,而是真的对他视而不见。她和她那些同年 级小女朋友,勾肩搭背地进出,所玩的游戏也像样起来。她们的皮筋是双股的牛筋, 一环一环穿起来,套着木头线轴,一边跳,一边唱: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 不怕!皮筋和歌谣都是从她们的姐姐那里传下来的。她们自己也会制造游戏器材了。 跳房子的纽扣串是整齐均匀的莲花似的一盘。在吃螺蛳的季节,就见她们四散开, 埋头在弄堂的水泥地上疯狂地磨着螺蛳壳,磨出一个洞,好穿成溜滑的一盘。橄榄 核是最上乘的材质,滑而坚硬,但磨起来的功夫也比较艰深,她们几乎是咬着牙, 滴水穿岩地磨着。她们开始和男孩子划分界线,排斥比她们年幼的孩子,无论是男 是女,当那些大孩子侵犯了她们的地盘,她们一边迅速让开一边嘴里嘟嘟囔囔,这 一点抱怨之色说明她们长胆子了。就这样,弄堂生活再度兴起高潮,社会各阶层的 力量消长变化着,恩怨情仇也消长变化。不知不觉,时间翻过了一个坎似的,分明 只是数月前的事情,想起来却好像隔世。 这一日是星期天,他的父母带兄弟去苏州亲戚家,他总是不去。一是不愿随父 母出行,二是不愿与兄弟轧道,宁愿和祖母在家里。到了下午,多少有些闷了,向 祖母要了一角钱去买连环画。书店是在弄底小弄堂口的马路对面,就是他们抗击外 来入侵者的要塞。星期天,小孩子大多被管束在家里,与家人在一起,弄堂里很清 静。底楼院墙的树影已经疏落,晒白的地面上有了落叶,天空变大了,变高了,满 是太阳光。空气里含了一丝沁甜,是无花果的香气。从室内方一走到室外,有些目 眩,他闭了闭眼睛,渐渐适应了光线的亮和清澈,丝丝缕缕尽人眼睑,都看得见自 己眼睛的影。他背了大弄堂的弄口向弄底去,远远看见小孩在夹弄口踯躅。他忽然 想起了黑弄堂,黑弄堂被他们遗忘许久了,它沉默地横陈在夹弄那一端,勿管你记 不记得它。小孩在夹弄口流连,涉水似的试图向里探进脚去,又收回来。有一次, 她往里走了几步,最终还是退出来,脸上带着一种要哭出来的表情,是受着极大的 蛊惑,同时又受着极大的惊惧。她看见了他,忽然转换成得救般的欣喜表情,向他 招着手。他本来是装没看见的,可是她的脸和动作流露出特别强烈的激动,他禁不 住走了过去。看他过去。她几乎是狂喜地奔来,差一点要扑到他身上,他让开了。 兀自朝夹弄口走。他走得很快,她被甩在了身后。他径直走进了夹弄,一股阴湿的 霉气袭来,然后有一面蛛网被他撞破了。他抬手在脸前挥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这 时他感觉到了黑弄堂的鬼魅。可是,夹弄两头都是璀璨的日光,顶上那一线天又高 又蓝,身后还有一个小孩。他没回头,却知道她在身后。有一回,她伸手拉他的后 衣襟,被他机敏地闪开了——即便在这夹弄里。笼罩着鬼魅的气息,他依然有着如 此的机敏。以后,她就不再作尝试了,而是很乖地跟在身后。他们一前一后,脚分 开踩着干沟的沟沿,这样的步子很妨碍速度,可是一步一步,已经走过了夹弄的一 半。现在,退路比进路更远,他们没有回头路,只有向前去了。 明渠的底部覆盖着尘土,有细小的虫类被他们惊起,急促地爬行。成群的飞虫 从眼睛前过去,拂在脸上,如烟一般。现在,接近弄口了,从夹弄那端遥望着不可 企及的这一端,越来越接近了。终于,一片光明扑面而来。他们出了夹弄,站在又 一条弄堂里,就是著名的黑弄堂,有着世代传说、扑朔迷离的黑弄堂。他们站在人 家的弄堂里,茫然四顾。这条弄堂应是与他们的横弄平行,他们从夹弄出来,所面 对的是这弄堂的前弄,一列黑色的石库门洞关闭着,如同惯例,人们多是由后门进 出和活动,于是,前弄少有人迹。这条弄堂总体规模不像他们弄堂庞大,没有横弄, 直弄亦不出十幢,但是,楼体高大,格局整肃,气象就森严许多。他们站了一时, 朝弄口走去。小孩安静着,似乎被眼前景象威慑,她木木地跟在他身后。他的眼睛 里已经没了她,也是被这黑弄堂震慑住了,并不是为它的异常,而是相反,它竟然 与所有的弄堂无大异。 他们走到黑弄堂的弄口,更大的震撼发生了,弄口的马路竟然是如此熟悉的一 条,正与他们的小弄堂口相邻,他要去买连环画的书店就在斜对面。书店旁边是菜 场尽头的肉摊,砧板在阳光底下,有几只苍蝇在嗡嘤,都嗅得到生肉和木屑的气味。 还有碗店,小百货店,沿街的住家,日常起居就在街面展开。这是一条嘈杂的小街, 生活气氛格外蒸腾,向他们进犯的孩子就是从这条街上杀来。往日里稔熟的景象在 此时又显得陌生,他们重新审视着其实无数次地走过的这个弄口,弄口挂着“注射” 和“编结”的招牌,原来这里面就是黑弄堂!一个魔咒破除了。他欣然地回头看看 小孩,小孩完全糊涂了,不晓得这街景是陌生是熟悉,一会儿朝东看,一会儿朝西 看。他伸出手,手指头钩住小孩背带裙的两条背带,向上提了提,小孩也没有觉察。 他们这一大一小沿街站着,往日的离隙弥合了,可也只是这么短暂的一瞬,接着, 他将进人中学,成为二阿哥那样骄矜的青年。她呢,则成为真正的女生,弄堂里再 见不着她。再然后,他会长成如何俊朗的男子!而她,淑女窈窕。从此以后,不知 道什么时候才能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