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有一天早上,上帝独自说话忽然从楼梯上飞奔下来,或者说,几乎是滚了下来。 他手里握着报纸,抖个不停,叽叽呱呱话也说不太清楚。我们把报纸抢过来,宁愿 自己看。 “最近国家物种研究所发现了一种新的动物,被命名为艾氏马鹿。因其发现者 是长期生活在野外的艾博士而得名。艾氏马鹿据估计现存不超过九头。可能还有个 别尚未被发现。据估计,艾氏马鹿通常生活在……” 文字下面附有一张照片,和我们仓库里的那个家伙长得一模一样。它的三叉形 蹄子在我们受伤的同伴腹部留下了一个深色的印迹,这几天几乎都转成黑色了。 我们恍然大悟,同时更加不知所措。我们认识了凶手,获得了称呼它的珍贵名 字,似乎这场伤害终于不再是不明不白的冤案。可这对于它造成的种种后果,仍然 于事无补。 此时的当务之急是要把同胞救活。我们用尽了各种办法。 天气越来越凉,夜里需要盖一床真正的棉被了。连仓库里那头姓艾的马鹿都被 喂得比原先壮硕了些,似乎它踢人的那一脚耗费了它过多的元气,而现在正处于修 复期。 受伤的人,已经在床上躺了近两个月。他照样天黑和入睡前细声而绵长地呻吟, 并且熟能生巧地越来越会控制声线的走向和旋律。我那时有一个幻觉,觉得他比我 们任何一个人都更不担心,并且会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活得更长久。就这样平静而 舒畅地在床上躺一辈子,永不动摇。而他也一直努力地想要活着。 那之后没几天的一个黄昏,我给他喝了点水,趁他状态还算稳定,下楼去休息 一会儿。上帝独自说话正在大厅里摆弄他的木头无底杯子,一边着魔似的念虚陀经 ——他简直有点把那当成了供他解闷的一个把戏,就好像房间里满地的木头一样。 天上的神明一定很烦他。 楼上突然传来吵闹声,我们迅速冲了上去。 “我还没见过活人吐血呢。” 说话的这个人是我的母亲,她右手揪着自己的衣领。左手覆在右手之上,指关 节发白。她的口气里,惊奇多过于恐惧。她此时瞪大了眼睛,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些。 我也看到了。他轻轻地咳嗽,往外吐血,一收一送,好像那只是他呼出来的气。 我们的呼吸也跟随他吐血的节奏,一收一送。 一切都没来得及。上帝独自说话没来得及把完整的“虚陀经”念完,我母亲没 来得及滴下眼泪,达喜没来得及把药取来,人就已经停止了咳嗽和吐血。 我们埋葬了他,和所有过去死掉的人葬在一起。按照惯例,墓碑上刻的是本人 的名字:在生活与做梦之上有一种更重要的东西是不要醒来。现在,他果然再也醒 不过来了,不生活,不知道还会不会做梦。我只知道他和我是从同一个娘肚子里钻 出来的。 过了这么些时候,现在,我已经不太想他了。想又有什么用呢。我们这些人, 也许面对现时的处境还显得有些能力。而过去,只存在于时钟曾经划过的那些痕迹 之上。至于未来,谁也没有告诉过我们关于它的任何信息。 那头马鹿在我们这儿生活了下来。达喜似乎越来越喜欢它。他每天花许多时间 和它待在一起。还开始从人种转向了研究动物学。他甚至喂姜片给它吃。 我想过其中的原因,也许是照料伤者的期间,大家各行其是,尤其我更是忙乱 不堪,达喜因而需要找到新的同伴。可是就算我又恢复了自由,他也似乎仍将大部 分心思放在马鹿身上。我于是只好归结于他需要某些新鲜感,热情迟早会散去。而 此刻,他还在兴头上。 别的人倒是已经不太在意艾氏马鹿的存在。不想找它麻烦,不去考虑究竟该如 何处置它,也没有要赶走它的意思。 可是就连我也看得出来,马鹿本身并不开心。它一天天健壮起来,可是仍然神 色忧伤,郁郁寡欢。达喜不在它旁边的时候,它就默默地面对墙壁,眼中一直饱含 泪水,站上许久。 我不知道那是因为什么,尽管可以有大量的理由,比如离乡背井,孤身一人的 恐惧;比如那次不堪回首的事故造成的心灵上的创伤;比如我们这个陌生的环境陌 生的脸孔给它带来了压迫;又比如,“离开还是继续待下去”的犹豫……或者,它 原本就是一头忧伤的马鹿。又也许,所谓的艾氏马鹿,天生就是这样的一个物种: 在悠悠天地间举目无亲,感到无所适从,但同时在一开始就已经放弃了反抗,逆来 顺受而不是无谓挣扎成了它们的安身立命之道。 无论如何,从被囚禁开始到后来,它从没有过要逃跑或者抵抗的举动。 我的兄弟死后一个星期,达喜告诉了它死讯。当然,我不知道,它究竟有没有 听懂。据我看,无论是达喜跟它说那番话的当时,还是事后,它都没有表现出任何 不同……也许有。因为又一个星期后,它离开了我们这儿。 它是自己悄悄离开的。(既然我们已经没有囚禁它的意思,那么这并算不得是 逃跑。) 达喜到仓库的时候,门大大地敞开着,一排三叉形的脚印延伸了出去。达喜沿 着足迹去追,追出去十好几里地,以一个七旬老人来说,已经是很远的距离了。 从第二天开始,达喜每天细细地读报纸,把眼睛都凑了进去,似乎他认定了马 鹿变成了报纸上的某个字。然而报纸上没有什么消息。而在过去的两三个月里,我 们已经从上帝独自说话的读报时间里得知,艾氏马鹿从九头迅速地减少到两头,人 们正在设法让它们繁衍后代,并且他们似乎越来越绝望。那张报纸被达喜收了起来。 我现在就正翻开它,看到上面那张照片:一公一母的两头马鹿,站在两个对面的墙 角,眼神跟我们见到的那头简直一模一样。好像不知道还应该对什么抱有期待。 此后一个月,达喜就像变了一个人。他从未如此长久地沮丧过。就连我兄弟的 死,也没有让他特别地难过。艾氏马鹿跑了,似乎是跑到了达喜的体内。后者越来 越像前者了。只是在阅读那些有关动物的书的时候,他才依然是以前那个兴冲冲的 紫色头发的胖老头。 总而言之,马鹿不明所以地冒出来,然后又不明所以地消失。它似乎带走了我 们的一切运气。达喜有一天也走了,像马鹿一样,没有通知我们。他带走了几本书, 和一包切好了的姜(外面需要抵御的寒气也许更多)。 我昨天又数了一下,圆桌边上还剩四个人。加上我,是五个。这就是我们全部 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