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十点钟的见面会,两人九点二十分到的。可是跑到会议厅门口一看,四季知道 自己来晚了。门两边,守着六个威风凛凛的大男人,冲着大门外挤作一堆拼命想涌 进的人们大叫:“不许挤!出示请柬!出示记者证!” 肯定有许多既无请柬亦无记者证的哈韩族混在其中,想浑水摸鱼。本来可以井 然有序的入场竟然一时演变成了春运期间的火车站。检票口。四季和齐晖被周围的 人推来推去,就像海浪中的两片树叶,没有根基,荡来荡去。 “完了完了,占不到好位子了。”四季急了。这么大的活动,《星电影》怎么 能没有独家的报道和独特的声音?可是这个阵势像是会场内也早已人头涌动,座无 虚席了。“怎么办?”四季扭头对齐晖大喊。“办”字还没完全说出来,四季的后 背被齐晖的手掌有力地一推,后背一阵温热,随着这热度,像是施了魔法一样,一 股力量就让四季滑过了那些张牙舞爪的手脚,站在了会议厅门内。“齐晖!”四季 喊。“出示请柬!出示记者证!”看守的人喊得慷慨激昂。四季看到齐晖高举的手 向她挥动了一下,退出去了。 一个多小时的会,主要是安排了韩国导演的讲话,留给记者的时间很少。四季 昨天晚上设计了几个问题,可是,一走进来,她就不想问了。即使她的座位在第一 排,即使主持人给她机会。她突然觉得这些问题不重要了,问不问不重要了。四季 安坐在椅子上:冷静落寞。如果要在所有人中找出一个与今天的场面无关的人,那 毫无疑问就是四季。加上一遍韩语一遍汉语的程序,时间仿佛特别拖沓。四季懊悔 今天把齐晖邀了来,好像是作弄人一样,不仅破坏了他本来的安排,还连累他耗费 了来去的时间。没有证件,被拦截在门外,更是一桩深受打击的事情吧?自己为什 么想都不想,张嘴就邀呢?真是愚蠢!想到明天一早又要与他在车站见面,四季都 觉得颜面尽失,无以言表……见面会宣布结束,人们又亢奋地一拥而上,包围住了 主席台,好像刚才端坐着都是在积攒力气。四季一个人走出了宽敞的过道,迈出大 门。阳光正好!照得眼前一片明亮,纯净。光,也像水一样,把世界洗了一回。 “你问问题了吗?”台阶上—个人站起身来,问四季。 “你没走?”四季惊了,同时还有喜悦随着一拥而上。 “因为我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回答你的问题的。”齐晖微笑。 四季摇头。 “是吗?把你准备好的问题拿来问我吧。” “好啊!您的影片中都有女人作为男人纷争的背景,她们对男人的态度类似于 一个纵容孩子的母亲,对男人惹下的麻烦既不抱怨也不退缩,而实际上,她们内心 又并不认同男人的行为。请问导演,您对女人抱有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她们在您的 视角中具有什么样的位置?”“嗯,这个问题,我可以这样回答你。”齐晖皱着眉, 真的思索起来,“男人是一种很枯燥的动物,如果我的电影中全是男人,就会让人 产生一种这个故事根本不成立,他们为什么要这样的疑问。虽然电影中的主人公是 男人,其实我觉得女人的力量更大。男人非得有女人的注视才可以称作为人,要不 然,他们就像自然界中的雄性动物——我的回答像不像那些韩国导演的回答?” 四季笑:“咱们开个玩笑吧,我真的就把你的话当作我在见面会上提问后的回 答,怎么样?看看能不能以假乱真?会不会蒙过所有人的眼睛?” “小傻瓜!”齐晖胡乱一撸四季的头发,“我发现了你孩子气的一面。” 四季却被齐晖的称呼弄呆了:“小傻瓜?我比你小吗?我应该比你大吧?” “你知道吗,郑四季,你一直给我一种奇异的感觉,我觉得你就像是一个没有 年龄的女人。跟你在一起,我从来没想过你有多大。你有时从容淡然,好像历经风 霜;有时又慌里慌张,不知所措的样子,好像是一个从未离开过父母的小丫头;还 有你好像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和疑问,这一点,在成人中间已经很少见了。你是儿 童、少女、母亲的混合体。我不想知道你多大,你也别告诉我你有多大。跟你在一 起,我也想忘记自己的年龄、身份、职业。这种感觉很奇妙,你想不到的。从前我 也想不到的。” 四季长久地说不出话来。这样的话,仿佛来自上天,又仿佛来自心灵,来自另 一颗跟她遥相呼应、彼此关切、充满最深的同情、坦荡而又细腻、随性而又真切的 心灵。没有人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宗浩都没有。说不出话来的四季只能感到自已的 心,还有大脑,都变得无比柔软,其中像是还掺杂了一丝酸楚。两个人的两只手在 他们都无知觉的时候扣在了一起。离开电影学院,坐上城铁,这两只手一直扣在一 起,不愿意分开。直到走出车站,站在车流滚滚噪声扑面的大路旁,这两只手才像 同时醒悟过来了,留恋而无奈地拉开了距离。 宗浩现在比四季更早离开家。他原本不必这么早出门上路,也不必披星戴月地 归家。可是公司大半年前开始业务低落,先是奖金没了,后来工资减了三分之一。 头儿哭丧着脸请大家理解、努力、熬下去、撑过去,熬到三个月前最危急时,几乎 要倒闭。离开公司也别无他处可去的员工们拼命地为公司的旅游产品想点子,找出 路。每个人把自己的亲戚朋友都动用了,每个人都把市场转遍了。新设计新思路是 头几年加在一起的好几倍。不只宗浩,人人都瘦了一圈。宗浩比大家苦闷的是他刚 买了房,他的儿子刚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也就是说儿子从此要从他的口袋里大把 地掏学费了,他还必须二话不说。他比任何人都迫切需要公司好起来。当公司岌岌 可危时,也是宗浩感到最需要它的时候,他绝不能丢弃它。不仅不能丢弃,得空前 地勤奋。宗浩还另找了一份工,帮大学的老同学、现在的服装厂老板,一周两次出 货,一周两次进货。这份工四季不知道,宗浩不想告诉她。宗浩不愿意让她陡然背 负他的处境不稳的精神压力,更不愿意让她知道他在为昔日的同窗打工。四季有时 候是个自尊心莫名其妙地严重的人,她会比当事人更觉得难堪。宗浩起初难道不难 堪吗?但是宗浩一想到城城的小模样,父亲的豪气就直冲云霄。有了儿子,他的躯 干永远都可以骄傲地挺立着,没有什么事能叫他觉得委屈。城城啊,城城,你这个 长得跟我一模一样,连招风耳朵都照搬下来的小精灵,这会儿干吗呢?坐在钢琴教 室里小腿悬在半空中“叮叮咚咚”地弹琴吗?宗浩想到这儿,有什么东西突然切断 了他的思绪。是什么?好像有什么事?弹琴?对!对!今天下午城城要参加幼儿园 的钢琴表演,昨天晚上他听见小群在厨房跟四季说这件事。她们只当宗浩不存在, 是啊,告诉他又有什么用?他不是也听见了吗?不也无话吗?难道他能在下午两点 赶到幼儿园去,夹在一堆家长中间,虔诚地端坐在观众席上看儿子弹琴?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为了儿子,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宗浩突然感到有一种力量, 毫不费力地就把他说服了,说服他立即站起身来,立即走出办公室,立即往家的方 向赶去。 四分钟的步行只用了三分钟,可是等城铁花了七分钟,上了车,再一看表,已 经一点五十了。午间的城铁也像要午睡似的,在宗浩看来,出奇的乏力,少有的慢 腾。下车出站,宗浩叫了一辆候在门口的电动三轮,噗噗噗,后屁股冒着黑烟往前 蹿。这些平时混乱无序拥堵在车站门前的黑三轮原来也有它可爱的叫人感激的一面 啊!宗浩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