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几天后,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女儿中学的一位副校长,在经过楼梯时看见一对男女青少年正在相互深情凝视, 用副校长原话讲,“那造型堪比爱情片里的经典镜头”。当时正是上课时间,若不 是两人穿着校服,副校长一定会以为闯进了校外人士。 那个女生就是我的女儿梁菁菁。当她面对我们的质问时,反过来理直气壮地质 问我:“妈妈,是你亲口说的,我的健康和快乐才是至高无上的,还说要找个皆大 欢喜的办法!” 她脸上竟现出讥讽的表情,似乎在说,我已经找到了,可你们却出尔反尔了。 菁菁进自己房间后,泽俊责备我:“我早告诫过你,千万不能服软!怎么样, 让她找到借口了吧!” “我不服软怎么办?那天她情绪不对,你不是也担心来着嘛,万一……” 我心里充满委屈。 泽俊气恼地:“哼,她还能怎么样?自杀?出走?绝食?”泽俊摇摇头,“我 看出来了,她就是在跟我们玩花招,先发制人,然后她就可以理直气壮了!” 虽然我不愿把女儿想象成一个处心积虑的孩子,但又必须承认泽俊的分析是对 的。她把父母看透了,父母却从来不知她的心理承重量究竟是多少。我们在每个动 作之前都会考虑,这会不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这种理性被利用了, 被戏弄了。 我在洗手间里冥思苦想了半个小时。 我特地换上一件较正式的衣服,然后坐到沙发上。我叫泽俊去叫菁菁出来。 她出来了。我示意她坐到对面的软凳上。虽然没有这样的示意,她也肯定是要 坐在对面的,但还是示意下好,这样有允许的意思在里面,“上”和“下”的关系 就出来了。 “我又要老生常谈了,”我说,“同一件事情天天挂在嘴边,你烦,我也烦, 但又不得不说,因为这是我的责任,我必须做到仁至义尽。现在,是关系到你一生 命运的最重要时刻,重要到什么程度呢?假设你有九十岁的寿命,那么你这一年多 的努力,将决定你未来七十多年生活的稳定和幸福。你愿意用你大半生的幸福来换 取目前短暂的快乐吗?人生的路谁也不能代替你走,但我作为母亲,必须提醒你哪 个地方有沟,哪个地方有坎,哪条道路是正路,哪条道路走不通,但脚是你的,只 有你的大脑能支配得了。我们并不是要把你的爱情之路给堵死,只是希望你往后延 期而已。这个阶段,爱情跟高考不可能兼得。” “不可兼得难道就等于高考比爱情重要?”女儿抗议道。 我一字一字地:“你现在能穿上CK牌牛仔裤,阿迪达斯运动鞋,天天有车接 你上学放学,能往上一百多平米的大房子,这都是高考给我的,没一样是爱情给我 的!” 我顾不得坐在旁边的泽俊的感受了,我必须让女儿速成为一个现实主义者。 “妈妈,全地球人都说,爱情是美好的。为什么我不能享受美好的东西?” “爱情是美好的,可美好的东西并不一定是对的。对你来说,爱情发生的时间 地点都错了。” “美好的东西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是美好的!”女儿喊道。 “不对,”我顺手抄起茶几上的一本时尚杂志,指着封面上的大红唇说,“这 张嘴是美的,可如果它长得偏左或偏右一厘米,你还会说它美吗?春天美好,可来 得太早,可能预示着全球变暖,那是生态灾难!美好,首先要合乎规律。而你现在 的所作所为就违反了规律!” “我们学校去年的高考状元就搞对象啊,后来两个人都上一流大学了!” “那是奇迹,不是规律。奇迹不是任何人都能创造的!” 菁菁的呼吸明显粗重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身后的墙壁。她突然爆发了一 句:“妈妈,你有心理障碍,因为你和爸爸的关系不好,所以就否定爱情!” 父母关系不好,菁菁当然感受得到,虽然我们吵架或谈判都在私下里进行。她 以前从来没有评论过父母的关系,大概是刻意回避吧。看来,我们的暗度陈仓对她 的伤害比想象的要重。心里还是有种血淋淋的感觉,难道被她说中了?我一时语塞。 关键时刻,泽俊把话接过来。 “我们还没幼稚到那种程度,因为现在婚姻有问题就否定当初的爱情。爱情不 光是一种感情,还是一种责任,就是相爱的人能互相为对方的未来考虑,至少你们 没有做到这一点。” 菁菁翻了泽俊一眼:“我们俩也是相互鼓励要好好学习呀!” “你让人家学习好了!你自己呢?好好学了吗?学好了吗?成绩说明一切!” 泽俊的火气也上来了。 我简直不耐烦了:“该说的,我们已经说尽了。现在是你命运的关键时刻,希 望你做个明智的选择!” 她的表情由愤怒到悲戚再到委屈,眼泪夺眶而出。 “那你们说怎么办?已经这样了……我想考艺术类你们还不让……”她哽咽着 说不下去了。 这事,我和泽俊仔细商量过了,也咨询了一些内行,以菁菁的基础,必须要放 弃几个月的文化课来恶补专业课,这个风险太巨大了,如果省内专业课联考不过关 的话,就连参加高考的资格都没有了。 我极力耐住性子:“不是我们不让你考,你想想有没有时间了?艺术院校的专 业课省联考在十二月份进行,现在是五月份,何况你一点基础都没有……” 菁菁打断我的话:“我怎么一点基础没有啊?我从小就学钢琴和声乐了!” “钢琴你只考完四级就死活不练了,声乐也只是少儿合唱团学的那点东西,这 点基础,能在几个月里飞跃到考上大学的水准?我不敢抱这种幻想。” “基础还不是根源。根源是你的心思放在别处了。”泽俊补充道,“考艺术院 校,竞争更激烈,全身心投入都未必取得入场券。你要是不改变现在这种三心二意 的状态,什么也考不上!” 菁菁忽地站起来,头一甩:“那你们让我怎么办?非得让我服从你们的统治是 不是?” 她气冲冲地进屋了。 泽俊看着她的背影,感叹一句:“执迷不悟啊!” 是劫躲不掉。那就迎战吧。 我进了屋,从衣柜里拿出了一个档案袋。想了又想,还是将那个小蓝盒子放进 了袋子里。 我敲菁菁的房门。里面反锁着,不开。 我将档案袋放在门口,说:“梁菁菁,我们不想统治你,但毕竟你还是未成年 人,我们要对你尽到责任。这儿有一些东西,你必须认真看,看完之后,你怎样选 择我们都不管了!” 说完这句话,腑脏一阵剧痛,如同分娩。我的身体空了。我再次把女儿排出体 外,那时是为得到,而此刻正在失去。 浴盐焰火般地在浴缸底部燃烧开来。洒上香熏油和沐浴露。可惜少了玫瑰花瓣。 我平生第一次躺在如此奢华的水中,感觉有点荒诞。当初装修房子时,在一片反对 声中,我执意安装了这个大浴缸。果然,它一直是个摆设,我从来没时间享受过。 包裹在浴盐和泡沫的舒爽里,氤氲熨蒸着肌肤,我却无法生出一份与此相匹配 的从容。—会儿,将要发生什么? 节奏激烈的敲门声。我披上浴衣走了出去。女儿菁菁正捧着那个档案袋怒视我, 好像前世结过几重仇。 泽俊跟在她后面,不知发生了什么,惴惴不安看着我们母女对决。 为了使自己镇定,我整理下浴衣,慢慢系上腰间的带子。 “妈妈,你还是我妈妈吗,你?”菁菁声音颤抖,似在极力压抑即刻要爆发的 哭泣,“难道只因为我谈了次恋爱,我在你眼里就变成了一个荡妇?” “荡妇”这个词把我一下子打蒙了。 “我只是让你知道,恋爱中会发生的事情,这是你控制不了的!作为母亲,我 必须教会你保护自己,减少损失!” 泽俊凑过来:“说的什么呀?”他猛地把目光刺向我。 菁菁拼命喊道:“你不是我妈妈!”同时,她手里的档案袋已高高扬起,顿时, 一堆碎屑倾泻到我头上,又从头上落到地上。这么过激的反应,我反而放心了。她 和他应该没有身体上的密切接触。 泽俊捡起地上那个变形的小蓝盒子,看了一眼,然后猛地把目光刺向我。 我不动声色地摘下头上的一小片避孕套薄膜,示意给她:“你以为这事只会发 生在荡妇身上吗?我教你点常识吧,只要是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就免不了会发生这 种事。你连这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有资格谈恋爱吗?” 菁菁的脸恐怖地扭曲着,冲我吼道:“我们之间是纯洁的,绝不像你想象的那 么淫荡、丑恶,你羞辱了我!嗷——” 她跑进屋里。 泽俊颓然坐在沙发上,手里还握着那个装避孕套的小蓝盒子。 “不让她清楚怎么行……”我喃喃道。算是解释,抑或是道歉。 “这些东西,你该早向她渗透,就像介绍生活常识一样。” 泽俊又放马后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