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读小学四年级开始参加武会。 应该说,我的基础还是不错的,我的爷爷和爸爸都是拳师,是功柔法的正宗传 人。他们在外面的武馆授徒。但我爸爸从来没有跟信河街的人动过手,所以,也就 没有人知道他的拳头有多硬。我爸爸也从来没有参加过武会。每年都会有人来动员, 爸爸总是摆着手说,我那两下子就算了,我那两下子就算了。他的名声,都是从外 面传回来的,因为他常年在外面武馆授徒,经常会有武师找上门来比武。按照规矩, 这种情况是不能回绝的,除非你认输,主动离开武馆,否则,别人会认为你是看不 起他,是对他巨大的侮辱。我听别人说,武师找上门来,爸爸都会应战,但他也有 自己的条件,为了不伤到人,他提议比武的人都站在长条凳上,谁先从长凳上掉下 来就算输了。据说我爸爸从来没有先从长凳上掉下来。 所以说,以我的家传,我只要去参加武会,是有一定优势的。可现实的情况是, 我参加了三次武会,一次冠军也没有得到。得头名的都是一个叫黄乾丰的人。 黄乾丰是我的同学。我们也是好朋友。但是,从内心里,我有一点点抵触他, 有时候会故意不理他。因为,我觉得天下的好事,让黄乾丰一个人占得太多了。但 黄乾丰并不太在意我理不理他,他照样找我玩。他很大方,只要我看中什么东西, 他眉头都不皱一下,就拱手送给我。 黄乾丰长得特别,他的头发是自来卷的。别的同学的头发都是灰不塌塌地趴在 各自的头皮上,只有他的头发,一排排竖起来,走起路来,一顿一顿的。黄乾丰还 有一个特别是脖子粗,粗粗一看,好像他的脑袋没有什么过渡地就跟身体连接在一 起了。黄乾丰还是个矮子。照道理说,矮个子又加上粗脖子,看起来会给人冬瓜的 感觉。但是,黄乾丰的脖子,使他看起来比同龄的人老成很多,一看就知道不是跟 我们在一个档次上。而且,脖子粗也使他说话变得瓮声瓮气起来,好像是一个大人 物了。 应该说,我的练功是很勤的,没有人逼我。我爸爸的本意是不让我练拳的,他 觉得练拳没有出息,最多也只能像他一样当个武师。他觉得我最好是去学一门手艺, 木匠、篾匠、泥瓦匠,都可以,只要有一技在手,就可以一生无忧。所以,练功是 我自愿的,是我缠着爷爷,让他教我的。我爷爷平时喜欢开点小玩笑,所以,没什 么威严,我有要求都跟他说。在参加武会的三年里,我的练功一天也没有停下来, 为了练标槌,我双手的指甲都掉光了。但是,每一年比赛时,我总是处于下风,总 是差那么一点点。而我知道,黄乾丰平时是不怎么练功的。他跟我说过,他最想做 的事情是出海捕鱼,长大以后,当个船老大,驾驶着自己的轮船,周游世界。练拳 头、参加武会,都是他爸爸的意思,他有什么办法? 黄乾丰的爸爸是信河街的名人。他爸爸不会拳头,但他开了一家信河街最大的 冷冻厂。信河街是一个渔港,每天都有很多渔船出海归来。所以,黄乾丰爸爸的冷 冻厂每天景象繁忙,日进斗金。 因为黄乾丰家有钱,所以黄乾丰在很多方面显得很特别。 有一年冬天,黄乾丰穿着一件又厚又软的衣服,满头大汗地来找我。我看见他 把衣服的前襟拉开,还拿衣角一扇一扇的。那么冷的天,他里面居然只穿一件背心。 我忍了很久,觉得喉咙里有无数小虫在蠕动,最后还是开口问黄乾丰,这个衣服是 什么宝贝? 黄乾丰随口就说,如果你喜欢,就送给你好了。 我知道,黄乾丰这么说是真心的。但是,我怎么可以拿他的衣服呢!而且,我 根本不知道那是一件什么样的衣服,值多少钱。 后来,一个在上海当过海军的退伍军人告诉我,黄乾丰身上穿的衣服叫“羽绒 服”,也就是鸭毛做的衣服,穿在身上,比棉被还暖,轻得却跟屁一样。据他说, 一件“羽绒服”要卖五六百块呢!皇天!五六百块是什么概念呢,那个时候,我爸 爸在外面当武师,每个月的工资是五十块,也就是说,黄乾丰的一件“羽绒服”, 是我爸爸一年的工资。 可见黄乾丰的爸爸是多么舍得给他花钱啊! 黄乾丰爸爸舍得给他花钱还表现在其他方面。就说黄乾丰练拳头这件事吧,他 爸爸每年都给他请一个武师。老实说,黄乾丰能够当上冠军,跟他爸爸请武师这件 事有很大的关系。譬如第一年参加比赛,在比拳花时,黄乾丰出其不意地使出了白 鹤法的套路。顾名思义,白鹤法的拳花,是从白鹤的动作脱形而来的,打起来像白 鹤在跳舞,只见黄乾丰在擂台上翩翩起舞,一会儿腾空,一会儿伏地,侧空翻,后 空翻,看得人眼花缭乱。所有的评委都频频点头。其实,从技术的角度来看,黄乾 丰的白鹤法华而不实,它学的是白鹤的形,步法是脚尖着地,移动时,一点一点的, 如果用我们功柔法的一个扫堂腿过去,他非摔个五体投地不可。但是,黄乾丰的拳 花打起来确实好看,而且出其不意,大家一直比的是功柔法,他突然来了个新花样, 就把所有的人都看傻了。是呀,以前怎么就没有想到用用别种拳花呢?所以,在这 个起点上,我就已经输给黄乾丰了。第二年,他爸爸又给他换了一个武师,这个武 师是专门练醉拳的。第三年,一个以螳螂拳出名的武师进了黄乾丰的家。 我听人说过,黄乾丰的爸爸曾经找过我的爸爸,想让我爸爸“剁一剁”黄乾丰。 我爸爸原本是坐着的,一听之后,他一下就从椅子里跳起来了,拼命地摆手,嘴里 连连地说,我那两下子就算了,我那两下子就算了。 我爸爸不收,很让黄乾丰的爸爸扼腕。 后来,黄乾丰的爸爸想请我爸爸出面当武会的评委。因为黄乾丰爸爸是信河街 商人们的头头,每年的武会大多由他出面来组织,他们家出的钱也最多。 对于我爸爸出面当评委的事,我举双手赞成。我想,只要我爸爸当上了评委, 这个冠军就不会再落到黄乾丰头上了。毕竟是父子嘛!而且,我爸爸肯定知道,我 的实力并不比黄乾丰差,按照我爷爷的说法,我比黄乾丰要高一个档次,黄乾丰胜 在一个“新”字上,真正的拳头,还是我硬些。如果我爸爸当了评委,其他评委也 肯定会给他面子,那就没黄乾丰什么事了。但是,我爸爸一听这个事,好像被蛇咬 了一口一样,连家也不呆,出去教拳了。 看看人家黄乾丰的爸爸,他把黄乾丰所有的事情都张罗好了,要吃有吃的,要 穿有穿的,要用就更不用说了,黄乾丰口袋里的钞票永远也用不完。最主要的是, 爸爸的表现伤了我的心,我觉得他一点也不爱我,他一点也没有把我这个儿子放在 心上,一点也不关心我的成长,一点也没有体察我的心灵需要。既然这样,当初为 什么要生下我呢?跟黄乾丰的爸爸一比较,真是天壤之别。 家里有这么一个不争气的爸爸,我死的心都有了。 我之所以这么伤心,这么想从黄乾丰手上把冠军夺过来,还有感情方面的需要, 我虽然还只有十三岁,但我发现自己的内心已经萌动了,而且,这个萌动已经有了 目标。 这个目标是一个名字叫沈和平的女孩子。 沈和平是我们班的文娱委员,也是我们学校,甚至是我们整个信河街的文娱委 员。因为她曾经代表信河街参加市里的一个歌咏比赛,拿到第一名,还上了市里的 报纸和电视。她在报纸和电视里的样子,叫信河街的人自豪了好长一段时间,大家 觉得,信河街终于又出了一个人物了。 沈和平唱歌最大的特点是高音。譬如唱《十送红军》,唱到“叫一声亲人红军 啊”,一般的人唱到“红”的时候,声音就萎靡下来了,好像要断了的样子。就是 能够唱高音的人,唱到这里时,也是声嘶力竭,一颤一颤的,好像声音爬到一个高 坡,稍有不慎,就要跌下来了。但是,沈和平没有这个问题,她的高音也不是一味 地高,她能上能下,唱到“红”的时候,就像船行水上,轻盈而舒畅,唱到“啊” 的时候,马上就缓和下来,听她唱这个字时,人好像喝了一碗热汤一样,舒服得直 想掐大腿。 可是,更让我想掐大腿的是,这个沈和平的眼睛不怎么瞥我。她的眼睛只瞥黄 乾丰。有好事的同学做过统计,沈和平平均每节课瞥了黄乾丰五十次,也就是说, 老师说什么,她根本就没有听进去,她的整个心思都在黄乾丰身上。但是,黄乾丰 并不领沈和平的情,他骄傲地把眼睛抬到额头上,看也不看沈和平一下。而且,因 为沈和平是文娱委员,我们每节课之前都要唱一两首歌,唱完后才热情澎湃地上课, 文娱委员要负责领歌,唱什么歌都由她来决定。但是,沈和平无论领什么歌,黄乾 丰都不唱,他连嘴巴翘一翘也不肯。 我有点为沈和平鸣不平。黄乾丰凭什么这么骄傲?他不就是得过武会冠军嘛! 沈和平的唱歌是我佩服的,但黄乾丰的拳头我就不敢恭维了。如果他没有他爸爸这 个后台试试看!如果我爸爸愿意出面当评委试试看!我有自信,我对这个冠军十拿 九稳。到那个时候,再看看你黄乾丰还能不能骄傲得起来! 不过,话说回来,我其实也理解黄乾丰这种异常的表现。我知道,这跟黄乾丰 的爸爸有关。因为黄乾丰的爸爸跟沈和平的妈妈关系暧昧,这在信河街是尽人皆知 的事。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黄乾丰跟他爸爸的关系相当僵。黄乾丰的爸爸叫他往东, 他偏偏要往西。他爸爸说一,他偏偏说二。就说参加武会这个事,黄乾丰是一点也 不想参加武会的,但爸爸一定要他参加,对他说,只要他参加了武会,要什么他就 给他买什么。像羽绒服啊,自行车啊,西铁城手表啊,牛绳一样粗的金项链啊,甚 至包括摩托车,黄乾丰都是最早拥有的。唯一的条件就是他要好好练拳,好好参加 武会。但是,黄乾丰真的是没有好好地练过拳头,我爷爷对我说,你别看黄乾丰的 拳花打得好看,其实都是空心拳,中看不中用,你跟他盘一盘槌就知道了,你一柴 槌扫过去,就能够把他手中的柴槌震飞了。他如果把柴槌握得紧了,就能够把他的 两个虎口震裂了。 我相信我爷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