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河对岸的杨侯山与老君山齐高,王尧躲在杨侯山的大荒洞里。大荒洞接近山顶, 里面常年住着守林人,王尧就跟那个守林人同吃同睡。第九开采队花整整五天时间, 才打探到他的去处。李队长亲自上去跟他接洽。王尧拒而不见。李队长在洞外说了 几大筐好话,王尧才慢条斯理地踱到洞口,举目望了一眼金灿灿的阳光和对面山脚 的村子,斜睨着问:“找我干吗?” “王村长,你那些人把我们围住了,希望你下山去解决一下。” 王尧扭了扭脸:“要我解决?开鸡巴玩笑!你们不是会打人吗?给我往死里打 呀!” “王村长看你说的,我们谁也没出手,倒是你手下那个姓向的,差点把我们的 人打了。” 王尧知道。李队长说的必是向遇春。这种时候。向遇春肯定会帮他“扎场子”。 他俩从小一块儿长大,好得像一根树上的枝桠。大前年王尧把村西的姜小碧睡了, 姜小碧的男人在上海打工,回来听说这件事,提把弯刀去找王尧拼命,王尧躲到几 十里外的亲戚家不敢回来,还是向遇春去帮他摆平的。向遇春去找姜小碧的男人, 说你敢动王尧一根汗毛,我就让你四肢不全。他还把自己那根小拇指的断桩亮给姜 小碧的男人看。姜小碧的男人本就胆小,拿弯刀去拼命,纯粹是肚子里那口闷气冲 昏了头,待见了向遇春,特别是看到他那根黑乎乎像烟熏过的断指头,吓得立马瘪 下去。当天夜里就离家,从此再没回来过。向遇春并没在村里任职,但有了难处需 要拿主意的时候,王尧首先去商量的人却是他。怎么对付开采队,就是向遇春出的 点子,向遇春说:“那些家伙把我们叫刁民,我们就做刁民又咋的?”向遇春又说 :“到时候你别出面就是,你不出面,血就溅不到你身上。” 李队长递上一支烟,王尧没接,只把披在肩上的外套抖了一下。 李队长有些尴尬地把烟收回,说:“王村长,你知道,我们也是没办法。” “放你妈的屁!”王尧的眉毛爆出火星。 他比李队长矮一大截,唾沫星子喷到了李队长的胸膛上。 “是你们没办法还是我们没办法?我们的祖坟葬在这里,我们要在这里养老人、 养婆娘娃儿,我们的子孙后代也只能在这里讨日子。你们说占就占了,山掏空了钱 赚够了就走人,还有脸说没办法?” 李队长被骂红了脸,但他没回嘴,认真地沉吟了一会儿,说:“你讲的都是实 情,我完全理解。” 为了不给人居高临下的印象,他把腰弯下来跟王尧说话。 “理解就好,就怕口头上说理解,心里头还在转鬼主意。” 李队长见他没那么激愤,带着笑说:“王村长你看,这大白天的,哪有鬼主意 呀。” 他又把烟递过去,这回王尧接了。李队长给他点上后,王尧说:“要是把脱硫 厂修在镇上也好,那样我们的子弟就可以去厂里当工人,也算是混了口饭吃,可你 们嫌这里偏远,非要把脱硫厂修到市里去,只用几根该死的管道,就把油和气输走, 弄得我们连腥也闻不到。虽然油和气不是我们造的,可我们守在这里,守了好多代 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那还用说!要是你们不守住,这架山早就掉进海里去了!”说罢李队长哈哈 大笑。 王尧也笑了,但他很快把笑收住,这不是该笑的时候。他吐了一口浓黄的烟雾, 正言厉色地说:“我虽说是个末等官,国家政策还是懂的,该占地,百多号人拦不 住,千多号人照样拦不住。但占了地总得给条活路,你们以为赏了那点钱就心安理 得了?摸着良心说,你们是不是把钱给足了?” 终于点到关键问题。李队长上山的路上,一再提醒自己,不到万不得已,绝不 说到那个关键问题,现在看来不说不行。面前的这个家伙,脸上的皮肤都快绷破, 眼光硬得像鹅卵石,不是随便能糊弄的。 李队长说:“王村长,这洞里就你一个人?” 王尧说还有个守林人,现在转林子去了,怎么啦? “我俩进去谈谈。” 王尧疑惑地跟着李队长进了洞。 他们在洞里待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出来之后,王尧跟李队长一同下山,过了河。 那时候,官渡村男男女女都围在梨树坡。王尧独自朝梨树坡走去。他跟李队长 已达成协议,今后村里与开采队之间发生的任何纠纷,开采队都不出面,全由王尧 处理。到了梨树坡,王尧站在高处,讲了十多分钟话,村民就散去了,散得高高兴 兴的。因为王尧说了,每亩的补贴款,增加八百块! 在老君山人心目中,这可不是小数目。 大家都感激王尧。包括向遇春……往后的日子里,王尧无数次后悔,要是不喝 那次酒就好了,不喝那次酒。他就不会跟向遇春交恶,更不会因为一千块钱,就把 菠萝槌敲到向遇春的头上。 那天开采队在后山放炮,有块石子飞到了向遇春的房顶。向遇春上房察看,见 有两匹瓦被砸碎了。按规定,损坏东西要赔,那么向遇春的这两匹瓦也应该赔。两 匹瓦照样是东西。他跑到开采队要钱,人家爱理不理,说这事王村长管,你找王村 长去,跟王村长协商好了,由他到我们这里取钱赔付。向遇春不是不知道王尧跟开 采队之间的协议,正因为知道,他才不愿见王尧。这两个比亲兄弟还好的人,已经 很久没搭过腔了。开采队的态度,让向遇春肚里的恶念像蛇那样吐出了信子。他迈 着长腿,朝王尧家走去,每一脚都迈得坚实有力。王尧不在家,他上后山砍柴去了。 向遇春折转身,去了那个废弃的石碾,,王尧从山上回来,必打这里过。 他本想坐在碾磙上抽支烟,等着王尧,可烟还没从盒子里抽出来,他就像被什 么追赶着似的,朝着山上大声叫嚷:“王尧!王尧!” 村里人并不知道向遇春的两匹瓦被砸烂了,但都知道他跟王尧有好长时间不对 路,有许多次,王尧想跟向遇春打招呼,向遇春都紧着脸,把王尧的招呼提前堵回 去。何以如此。无人知晓,就连他们老婆也不知道。今天,向遇春这么嚎叫,定是 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王盛第一个从家里出来,快步迈着瘸腿,上了石碾。他的腿以 前不瘸,两年前在外地打工时,搭人家的摩托,脚捂到了汽门上,烧烂了脚掌,没 治利索,使那整条腿萎缩了半寸。王盛上去不多一会儿,王尧跑下山来,跑得很急, 没背柴,只提着一根菠萝槌。 还有老远,王尧就问:“遇春,你叫我啊?” 向遇春没回话。 王尧来到跟前,见向遇春的眉毛弓起来,脸色又那么糟,笑着说:“遇春,看 你那样子,要吃人啦?” 向遇春也没回应他的笑,硬邦邦地说:“我房上的瓦被他们打烂了,该不该赔?” “是这样啊,既然瓦打烂了,当然要赔。烂了多少?” 向遇春说两匹。 这时候,别的一些人包括张从素也上来了。 听说是两匹,王尧咂巴着嘴:“哦……也得赔。多少钱?我现在就给你。” 他摸出一把汗巴巴的零钞。 向遇春看了一眼他手里的钱,扯了扯嘴皮,仰着头说:“一千。” 话一出口,向遇春自己也吃了一惊。两匹瓦顶了天值五块,他怒气冲冲地去找 开采队时,心里想的是找他们要五十,回头找王尧,他有了恶念,打算翻倍,要一 百,现在怎么说成了一千? 王盛他们几个在哧哧地笑,王尧则围着向遇春转圈,转到了向遇春的身后。 那里有块小小的土堆,王尧就站在那土堆上,朝着向遇春的后脑勺问:“有没 得少啊?” 他吐出的气流把向遇春后脑上的一茎白发吹得乱晃。 如果王尧说话还像刚才那样带点儿讨好的口气,而不是现在这样冷冰冰的操官 腔,如果没有外人在场,向遇春恐怕都会收回自己的话,可现在他不想收回了。那 是一泡吐出去的口水,收回来就贱了。 他说:“一分不少。” 王尧哼了一声:“你在我面前怎么喊价都行,别说一千,一万也行,可你叫我 咋去跟开采队交涉?” “那是你的事。” 王尧说:“遇春啦,被人家叫刁民,并不光彩吧?未必人家说我们没穿裤子, 我们就真脱了裤子把光屁股撅给人家看?” 向遇春猛地转过身去,点着王尧的鼻子。他点别人的鼻子总是拿左手点,而且 将其他四根手指弯起来,只伸出那根断指,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他说你也把我叫刁民?你有胆再叫一声! 王尧怯了一下,细声说:“不是我把你叫刁民,你自己……” 向遇春不等王尧说完,就去抓他的胸膛。王尧退了一步,向遇春没抓到。这更 加激怒了他,他冲上前去。把王尧抓住了,龇着牙怒吼:“我是刁民?” 这时候,砰的一声,向遇春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