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王尧挥动菠萝槌的时候,菠萝槌画了根弧线,刚好敲在向遇春的后脑勺上。那 天晚上,王尧把向遇春背上快艇,横放在过道上。快艇顶棚低矮,船身逼仄,十二 张天蓝色的塑料椅,把船舱挤得满满当当。王尧本想把向遇春弄到椅子上,可搬不 动他,椅子那么小,不蜷腿直腰,根本坐不进去。而此时的向遇春全身僵硬,像一 截木桩。过道上有积水,王尧把他放下后,打开驾驶台上的灯,又拿一张抹帕,翻 过他的身,想把积水擦一擦。向遇春的衣服耸了上去,脊背洇在积水里,可他的皮 肤上却滴水不沾。他的皮肤就像生铁片,一离开水,铁片上的水珠就自行滑落了。 这引起了王尧的警觉。他用手掌在积水里拍了一下,然后把手掌举到脸前来看。 手上湿漉漉的。这才是应该的样子。他含糊地咕哝了一声:“遇春,你这是咋啦?” 他蹲下身,去探向遇春的鼻息。 这时候的向遇春见王尧把手伸过来,他真想咬他一口。他曾经说过“打死我我 也要咬他一口”,此时他就想这么做,然而他的身体已经不听他的使唤了。他双眼 半开半合,嘴一直是张着的,可他的头不能动,牙齿也使不上劲儿。 向遇春恐惧起来,呼吸微弱下去。 这辈子,他悲伤过——他女儿晶晶十八岁去浙江打工,数月后被工友深更半夜 拦在了桥底下。晶晶那时刚下班,要从那桥下过,那家伙就候在那里。就这么一次, 晶晶就怀上了,没办法,只好嫁给了那个比晶晶大十三岁、穷得连狗也嫌的安康男 人。想起这事,向遇春就悲伤得睡不着觉。他也愤怒过,就是没有恐惧过,而这时 候他被恐惧死死地掐住了。分明是自己的身体,为啥指挥不动?自己这么孤单无助, 老婆为啥不跟来?咬王尧一口也办不到,想去陕南看女儿,就更不可能了。女儿是 把孩子生下来才回家的,那时候她去男方家里已经住了将近半年,可向遇春还一直 以为她在浙江打工呢!他又惊又怒,要把女儿和她怀里那个刚满月的孽种扔进大河。 张从素向他跪下了。跟丈夫这么多年,她知道丈夫什么可怕的事都做得出来。 然而,让向遇春改变主意的却不是老婆的下跪,而是女儿说的那句话。女儿说: “我的命都是爹妈给的,爸爸想扔你就扔吧。”女儿面色平静,毫无惧色。这毕竟 是他的种啊!他踢了女儿一脚,问那畜生为啥不跟来?晶晶说是我不让他来的,我 知道爸爸的脾气。晶晶又说:“其实他对我挺好的。”这声“挺好的”,让向遇春 肝肠寸断,真的差点把女儿和她孩子扔到河里。他叫女儿快滚,从此别再回来。晶 晶连水也没喝一口,就走出家门,此后真的没回来过,已经一年半了! 向遇春渴望女儿这时候在他身边。他也想抱一抱外孙。他把女儿赶走的时候, 那个小东西是男是女他也没搞清楚,还是过了多日,张从素趁他那天捉到一只鳖高 兴,才胆怯地告诉他,是个男孩。那小东西该叫你外公了……他甚至也想见一见女 婿。他打心眼里不承认那个男人是他女婿,可不承认不行,再说他不是对晶晶好吗, 那么他开始是畜生,对晶晶好就不是畜生了——向遇春现在想见的这些亲人,一个 都不在。 只有王尧在。王尧没探到向遇春的鼻息,只摸到了他圆乎乎的冰凉的鼻尖。 王尧在那鼻尖上抠了一下,他好像认为这么一抠,就能把向遇春抠醒。 随后,王尧又把指头伸进向遇春豁开的嘴里,同样没有热气。 他突然怒火中烧。一拳打在向遇春的胸膛上:“遇春,你个狗日的,未必你真 的死了?” 向遇春没回答他。 在这个世界上,老君山官渡村的向遇春,已经不存在了。 王尧扑在向遇春的身上哭叫:“我的好兄弟呀,你这么大一条汉子,咋这么不 经打呀!” 哭叫几声,他立即住了口。河沿离村子近,不是他该哭的地方。 他将灯熄了,想想不对,又将灯打开,发动了马达。 跑得真快啊。快艇冲出去的时候,不仅站在家门口的张从素看见了,王盛、李 渊他们也看见了。 王尧从没开这么快过,他那年轻气盛的儿子,也没开这么快过。那是一支射出 去的箭。张从素和村里人看不见箭身,只看见闪着白光的箭头,一闪就没了影儿。 但王尧并没让这支箭到达它该去的地方,只到中途,他就把它拽住,让它停了 下来。停得太猛,船呜的一声尖叫,在河面上乱窜了好几大圈,才精疲力竭地安静 了。幸好是晚上,河上没有别的船。这里有一个手肘形的弯道,一面山体插入河中, 形似鹤嘴,因此名叫鹤嘴弯。王尧躲进弯道里,就只能望见镇上,望不见村庄。水 面漆黑,让镇上的灯火亮如晶体。王尧把船泊进弯道深处,靠近“鹤”的颈部,也 就是对河岸边,有了山的遮挡,这里黑得深不可测。 可王尧不仅熄了马达,还关了船上的灯。 他摸黑离开驾驶台,探到向遇春躺身的过道,挨着他的头坐下,点上了一支烟。 只抽了一口,就把烟放在铁皮船板上,让向遇春抽,他自己再点一支。 在黑夜里独自与一个死人相伴,总觉得那个死人会活过来。王尧也觉得向遇春 应该会活过来,他甚至听见向遇春在说话。其实他听到的只是崖畔上的夜鸟在叫。 也不一定是夜鸟,崖畔上的东西多得很,既有飞禽,也有走兽,还有多年前挂 上去的悬棺。在山脚下看不见悬棺,要在河的对面才能看见,有人说,更深人静时 从这个弯道经过,能听到悬棺呵呵笑。 “我的好兄弟呀,”王尧粗糙的大手抚着向遇春的脸,“你不就是要一千块钱 吗?一千块钱算个啥卵事啊,我给你不就得了吗?我当时荷包里没有,回家去拿来 再给你不行吗?我给了你,还不会去找开采队报账,就算我自己给的——我为啥要 敲死你呀!” 说了这句话,王尧的皮肤底下嘶嘶嘶地蹿动着寒气。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被 向遇春喊下山来的时候,事实上已经有了准备,不然为什么要提个菠萝槌呢?菠萝 槌是他从一棵老松上砍下的,刚刚砍断,向遇春叫他的声音就一波一波地逼上来了。 那声音被空气擦得发热,发出哔哔剥剥的亮光。这不是善意的声音。自从他俩 喝了那台不该喝的酒。向遇春就没对他发出过善意的声音。他应了一声。可声音是 朝上跑的,向遇春喊他,他能听见,他应这一声向遇春不一定能听见,于是他拔腿 就往山下跑,都跑下一道塄坎了,又反身回去,提上了砍柴刀。想想不对,人家叫 你,又没说要跟你打架。你把砍柴刀提上干啥?村里人砍柴,只要活没做完,刀都 是留在那里的,又没人偷。他把刀丢下,可他觉得,这么空手下山,到底不行,这 才又提上了那个菠萝槌。菠萝槌个头并不大,但沉甸甸的,至少有二十斤重。到了 向遇春跟前,两人刚对了几句话,王尧就转到向遇春身后,站到了那个土堆上。 难道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如果王尧没有准备,他会这么做吗? 这是一个深渊。王尧不敢俯视。 “我没有歹意呀。”他为自己辩护,“即使有,哪会在人前给你一槌?我是情 急之中才挥过去的,在那之前,我根本没打算把手里的家伙派上用场。” 他痛骂起来。他骂的是那个菠萝槌。他说你个狗日的,你再没地方长,也不该 长到那片柴山里。长到那片柴山里,也不该让我碰见;他说你知道不知道,你长在 那里是犯罪啊,你把我的好兄弟给敲死了啊……把他敲死了,我王尧也就活不下去 了…… 他抬眼朝镇上望去。回龙镇这名字听上去很霸气,以前却是这条河上最冷清的, 自从老君山发现了矿藏,来了开采队和外国专家,才迅速地灯红酒绿起来。尽管镇 子那边悄无声息,但王尧知道,那里的人都在滋滋润润地活着,他们喝酒、打牌、 抽烟、调情、做爱……王尧一直都在那么过着,特别是他跟李队长去大荒洞谈话之 后日日夜夜都浸泡其中,以前他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与向遇春喝了那次酒过后, 他曾经有过那么一阵子的“不适应”,就像从黑暗处猛然进入一间被灯光照得雪亮 的屋子,眼睛不得不眯缝一下,当这一阵过去,他发现,没有什么是值得大惊小怪 的。因为“理所当然”,王尧几乎淡忘了那种生活的滋味。而此时此刻,所有的滋 味都裹挟在河风里,扑面而来,所有的滋味都那么新鲜和珍贵! 在镇上,还有他的儿子呢。他猜想,儿子肯定没参与闹新房,而是站在主人家 的音响前。举着麦克风自顾自地唱歌。先前他喜欢晶晶,晶晶也喜欢他,这事他们 没给父母谈过,但瞒不过父母的眼睛。王尧和向遇春之间虽然从未把话说透,但都 心照不宣,都只是等着时候一到,两人就由兄弟变为亲家。谁知道会出那样的事! 要是不出那事,王尧相信他就不会跟向遇春喝那次酒,即便喝酒,也不会喝出 那样的后果。现在,比晶晶大两岁的儿子还没订亲呢。而且一给他谈起这事他就发 火。 就躲在县城几天几夜不回来,连生意也懒得做。 仔细想来,没有一件事情是王尧放得下的。 儿子、妻子、采沙船和快艇,还有他的村长以及围绕其间的所有关系,都放不 下。 使劲一拳击打在向遇春的头上。 向遇春的头像皮球那样弹了几弹,又复归平静。 王尧盯住那颗头怒骂:“向遇春,你不是人,我知道你是成心死的,你是打定 主意想害我,才故意断了那口气的,你他妈的真不是人哪!” 不管王尧怎样叫骂,这里都没有人听见。 他只是惊跑了来河边饮水的几只不明生物。 草树丛中,响起潜行奔蹿的脚步声。 不知是哪个冒失鬼踩掉了一块石头,那块石头从崖壁飞纵而下,直入河中。 砰一河水炸开了。 王尧激灵了一下。 他又点上一支烟。像开始那样,这支烟是让给向遇春抽的,他说:“遇春,我 知道我对不住你……你就看在我们兄弟一场的份上,把这支烟抽了吧。”向遇春头 边的烟头红光灼灼,像真有人在抽。王尧古怪地笑了笑,自己再把烟点上。抽到一 半的时候,他伸出手,去抹向遇春的眼皮。他要为向遇春把眼睛合上。是不是合上 了,他看不见。随后,他打算把向遇春的嘴也合上,想了想。罢了。 就这样让它张着吧,这样更好。 张从素和村里人都在等着镇医院的消息,但迟迟没有。张从素放心不下,那天 吃了午饭,给呜叫的牛提了桶水喝,就收拾着去镇上。 她觉得自己昨天的事情做得很漂亮,心里有一丝骄傲。向遇春总是骂她蠢,结 婚第二天就开始骂,一直骂到现在。向遇春是太精明了。别看他个头大、胆大,脾 气也不好,可他对人情世故这一套却极圆熟与精通。对某些问题的看法和处理方式, 也异常坚定,坚定得别人无法理解,结果却常常印证了他的正确。比如他说什么也 不在村里任职,一般人理解不了,王尧坐稳了村长那把交椅并把村支书晾在一边之 后。往向遇春家跑了无数趟,希望他出任副村长,再怎么说也该当个会计。可向遇 春不同意,他说王尧你想想,这村里谁不知道我俩穿一条裤子?都挤到村委会去, 即便啥坏事也没干,人家也认为我们联手摘了鬼名堂,眼睛盯你,稍起疑心就去上 面告你。一个人告无所谓,十个人告就有所谓了,上面就会来查你了……向遇春说 这话不久。山腰的柏木村就出了事。柏木村的村长和书记,就跟王尧和向遇春的关 系非常相似。当那两人因合谋贪污被捕,王尧倒抽了一口冷气,跟向遇春的兄弟情 谊越发深厚,以村长之尊得来的好处,总忘不了掰下一块给向遇春送去。王尧睡了 姜小碧,被姜小碧的男人追得不敢回家,是向遇春去帮他摆平的。王尧从亲戚家回 来后,向遇春对他说:“如果我也是村干部,能够出面去吓他吗?我不去吓他,就 算他不砍你,事情再一闹,闹到了镇里,你的日子好过吗?我们现在一个在朝,一 个在野,才是最佳搭档!”一席话说得让王尧既佩服又感激。 王尧都佩服他了,张从素更不用说。丈夫打她的时候,老是喜欢把她往地上一 推,一只脚踩住她的头发。张从素长得不算好看,头发却美,要是低了头撒到河里 去洗,好大一片河面都黑郁郁的。丈夫仿佛知道她珍爱自己的头发,于是故意把她 珍爱的东西毁掉,让她明白自己一钱不值。这么多年过去,她的头发早不浓密了, 头上到处都是亮光。尽管如此,张从素还是佩服丈夫,甚至崇拜,认为丈夫所做的 任何事情都自有道理。正因此,丈夫跟王尧交好的时候,她觉得王尧不错,丈夫跟 王尧交恶,她也认为王尧不是人。“不是人”是丈夫的话,有天向遇春醉醺醺地从 外面回来,进屋第一句就是:“以后不要跟王尧一家来往,王尧不是人!”张从素 吓了一跳,以为他是喝醉了。可第二天早上醒来,他又说了同样的话。张从素想问 原因,但一看他阴沉得能拧出水来的脸,知道也是白问。但不管怎样,既然丈夫那 么说了,她就听从。王尧的老婆郑秀比张从素年龄小,因为王尧比向遇春年长几个 月,平时张从素把郑秀叫嫂子,郑秀见张从素不理她,有次特意在豌豆田埂上把她 拦住:“从素,嫂子啥时候把你得罪了?”她没回话,从郑秀身边挤了过去。她背 上的草花篮差点把郑秀挤下了田埂。日子久了,郑秀也不再理她,两个女人自然而 然就生疏起来。不过,张从素要跟王尧的儿子王兴国说话,得趁向遇春不在的时候, 偷偷说。兴国喜欢晶晶,让她这做娘的,心里痛…… 在镇码头下了船,张从素往医院走的路上,她的心情是激动的。王尧给了丈夫 一槌子,却不得不把他背上船,连夜送到医院,这让张从素觉得,丈夫到底不像姜 小碧的男人是任人捏任人欺的软蛋。张从素又想,两匹瓦要一千块,无论咋说都过 分,丈夫不是贪财的人,他迟早会认识到自己的过分,王尧虽然打了他,态度却积 极,那么丈夫会不会因此又跟王尧和好如初呢?当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他俩会不会 在病床前摆上一袋牛肉干喝酒呢? 这种想象让张从素内里发热,发烫。 然而,她得到的消息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王尧和向遇春,谁也没到镇医院去! 难道王尧临时改变主意,去了县医院?这不可能。镇子在上游,县城在下游, 王尧的快艇明明开到上游去了。即便掉转方向,也必须从村外的河上过,那么张从 素就能听到声音。可张从索没有听到。昨天夜里,她一分钟也没睡着,她唯一听到 的声音就是自己的叹息。 张从素慌了手脚,跑出医院,想去街上给王兴国打电话问问。丈夫没手机,而 王尧的手机号她早就记不住了。 医院在一段斜坡上,张从素下了那段斜坡,刚穿过一条服装巷,就碰见了王兴 国。 张从素说:“兴国!” 王兴国死眉烂眼的,头发凌乱,像没睡醒。他朝张从素走过去,说张姨,你上 街来做啥?张从素简要地说了昨天的事,王兴国很吃惊,瞌睡醒了,说这事我还不 知道呢。 他摸出手机,给他父亲打电话。打了无数次都是忙音。 张从素着急得不行,王兴国安慰她:“张姨你别急,很可能爸爸是去了县城。 你说你没听到声音,只要不跑那么快,声音不会太大,你想听也不一定能听见 ;再说你万一有那么一阵儿迷糊过去了呢?“ 王兴国又说:“爸爸不会把向叔叔咋样的,张姨你放心。他们曾经是那么好的 兄弟呀。这一年多来,我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出了啥事,闹得那么僵。我看得出来, 爸爸一直都想跟向叔叔和好,这回他们单独相处,说不定真的就和好了。” 张从素连声说:“娃娃,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也是这么想的。” 停顿片刻,王兴国怯生生地问:“张姨,晶晶她……过得好吗?” 张从素望着王兴国,说:“晶晶好久没发信回来了……兴国,好孩子,晶晶她 已经是别人的人了,你不要再记挂她。你自己去找个好姑娘,这条河上,比晶晶好 的姑娘多的是……你赶快把婚结了,让你爹妈也放心,啊?” 她真想抱住王兴国大哭一场。 王兴国抬起头,望了望蓝得发愁的天。说:“我今天就下县城去。昨天我有个 同学结婚,婚前有些家具没添置完,午饭后他们要去县城买,我搭他们的船去。有 啥消息,我会及时给你捎回来。” 消息是一天半过后才回来的,但不是从县城,而是从靠近县城的马家镇。马家 镇是川东北有名的古镇,房屋大多为清代建筑,低矮,密集,一律的木屋青瓦,靠 河的都修虚楼,虚楼与正屋有一扇门相通,只设栏杆不设墙,上面多用来堆放杂物。 那天清早,镇子中段一女子去虚楼上拿洗脸盆,不经意朝下一望,顿时大呼小 叫。 在距她家楼下十余米远处,乱草丛中卧着一个人。 这个人整个下半身都没在河水里,有半边脸也被河水浸泡着。 女子的父亲跑到虚楼上去看,咕哝道:“又是上游打下来的水鬼。” 他快步出门,去找街道办主任,主任通知了派出所领导,派出所的几个年轻警 员起床后,脸也没洗,就去所里集合。他们都很来劲儿,古镇上人心淳朴,平时没 什么刑事案件,闲得手痒,每隔那么三五月,去河边捞水鬼就成了他们难得的兴奋 事。 可是这个人不是水鬼,还活着,带队的所长吩咐立即送往镇医院。 王尧清醒过后,开始什么也记不起来。连他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都一问三 不知。他身上又没任何证件:没有电话本,没有手机,总之没有一丝一毫的线索。 这真把派出所和医院难住了。医院院长好不容易想了个办法,采用启发式,从 马家镇开始,朝上一个镇一个镇地说给王尧听,看他有没有反应。无任何反应。一 个护士见王尧粗手大脚的,心想他大概不是镇里人,如果只说镇名而不说村名,就 激不活他那被埋葬了的记忆,于是她把自己知道的村名都数出来。官渡村她是知道 的,读中学的时候学历史,里面有个官渡之战,虽此官渡非彼官渡,但这名字听过 一回,就像长在了护士的脑子里。 谁想,当她说到官渡村的时候,病床上的人突然浑身筛糠…… 他讲述了自己遇难的全部经过。包括向遇春的两匹瓦被开采队放炮时砸烂了, 向遇春把他喊下山,索要一千块钱,两人发生了抓扯,他一槌=F打了向遇春,都做 了如实的交代。 但他没说在鹤嘴弯停留的事。他说他用自家的快艇载着受伤的向遇春去回龙镇 医院就诊,路过鹤嘴弯时,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王尧腿上有一块伤,肩头上还有一块伤,王尧说,腿上的那块大概是被水冲走 时在哪里划了,肩上的那块与落水无关,那是被向遇春的老婆张从素咬的。不管怎 样,王尧的身体无大碍,马家镇派出所电话通知了回龙镇派出所,回龙镇来人,将 王尧接了回去。 那时候,张从素已经在镇上等着了。回龙镇派出所去接王尧的同时,她就被告 知,说王尧跟向遇春遭了船难,具体情况不明,等把王尧接回来再说。 结果是:快艇被撞沉了,向遇春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