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王尧那天兴致勃勃的,他不仅从开采队搞到了一桶油,还搞到了一大圈两个人 都抬不动的电线。从家里出来往码头走的时候,又碰到了姜小碧。姜小碧刚在河里 洗了头回来,一股醉人的蜜桃香在河风里手指似的缠绕。王尧沉着脸,低着眼睛, 从姜小碧身边走过。他没想到,两人并肩的那一瞬间,姜小碧摆了一下头,把几粒 干净的水珠甩到了他脸上。他怔了一下,姜小碧却回过头,朝他笑。笑得若有若无, 但那毕竟是笑。“这女人……”王尧意味深长地想。他一路都在想这件事。他跟向 遇春在知味轩二楼小包间里坐下来,酒瓶还没开封,就笑嘻嘻地讲了这件事,说: “那婆娘,又发情了!” 他一点也没注意到向遇春的脸色,更不知道晶晶遭遇的不幸。只管照自己的想 象把话往下说,说得流里流气的,直到向遇春把酒瓶猛地扔到墙上,玻璃碴和酒液 四处乱蹦,他才大吃一惊。 他说,遇春你是咋啦? 他的问话里带着怒气。 向遇春同样被自己的举动惊呆了。一片玻璃碴飞到他手上,划了条口子,黏稠 的血液先是像弹簧那样跳出来,再慢慢往下滴。流出的这点血让他清醒了,知道王 尧并没惹他,更知道女儿的事绝不能让外人知晓,哪怕是王尧。为给个说法,他怒 道:“妈的×,一看就是假酒!” 这时候。听到响动的二妹刚好推开门,听说是假酒,连忙赔罪,说我也不知道 啊,我是从飞哥那里拿的,我的酒一直都是从他那里拿的。随后她拿来扫把打扫。 近百块钱的一瓶红花郎,就这么毁了,连瓶子都砸烂了,她去飞哥那里货都没 法退。 想到这里,她流下泪来。王尧看到了她的泪水,心想这女人也怪难的。十年前, 男人得白血病死了,她独自带着女儿,撑持店面,遇到镇上的地痞流氓,吃了赖账 不说,自己连带女儿还要被调戏。二妹流着泪提着垃圾出门的时候,王尧跟了出去, 悄悄对她说:“二妹你放心,那瓶酒我照样给钱,你再拿两瓶真家伙来就是。” 事后,王尧常常想,我当时为了宽二妹的心,多给她销瓶酒,结果就坏大事了。 如果只让拿一瓶而不是两瓶,我就不会醉得那么厉害,不该说的话就不会说。 那天他们把两瓶酒快喝完的时候,王尧就掏心窝子了,他说:“通春,有件事我一 直没给你讲。” 向遇春说,啥事? 王尧就把他跟李队长在大荒洞谈判的内容,一五一十地抖搂出来。 向遇春当时正将一块夫妻肺片往嘴里送,酒喝得太多,捉不稳筷子,那块肺片 在他浅浅的胡子上扫来扫去,就是喂不进嘴里。听了王尧的话,他不想再吃它,将 其扔进碟子里。 “这么说来,你把全村人都吃了?” 王尧很得意:“不吃,不吃我哪能搞采沙船?哪能买快艇?” 王尧只顾自己得意,全没顾及这话给向遇春的刺激。买上那艘快艇的时候,王 尧曾对他说:“快艇是给兴国的,让他去跑生意,赚来的钱也全上他自己的账户。” 他把这话说得像是家常话。向遇春懂他的意思,他是想表明,兴国迟早是要跟 晶晶成亲的,现在兴国挣到的钱,将来也就是晶晶的钱了。而此时此刻,向遇春满 眼里都是无可挽回的灾难,王兴国挣再多的钱,与他家晶晶有什么关系?你王尧有 一个完整的儿子,可我向遇春却没有一个完整的女儿了!我女儿被那个可恶的畜生 给毁了! 他说:“王尧,你以前吃国家,我不说啥,现在吃村民,就…… 的确,以前王尧捞的油水,都是“国家”的,比如税收款,镇里让收多少,他 能自作主张给农户减免掉?显然不能,而由镇里出的土政策多收的部分,基本上都 是镇领导得了;镇领导当然不能独吞,他们要拿出一部分给自己的上级,再拿出一 部分给自己的下级,王尧也就有了一份。再比如计划生育款,多生一胎罚多少,多 生两胎罚多少,也都有红头文件,白纸黑字摆在那里的,王尧只能按政策办事,只 不过他在向上级汇报的时候,隐瞒了那么几个人头;就像镇里领导对待税收款那样, 王尧也不能独吞,给上面一点儿,再给村里的计生干部一点,上下摆平了,也就相 安无事。不管怎么说吧,那都是吃“国家”,不是吃老百姓。 这层关系王尧不是不懂,而且他自己也曾在心里掂量过,可这时候由向遇春点 穿。他却有些不舒服。他说,这点便宜不是村民给的,是开采队给的,要不是我, 他们每亩地能多搞到八百块? 向遇春听不得谁以这样的口气跟他说话。今天尤其如此。他说:“开采队又不 是蠢猪,为啥每亩要给你两百?证明这两百块本来也是村民的。” 他心里想的是自己朱氏板的那片柴山。那片上好的柴山也被开采队占了,同时 也被王尧吃了。 王尧不理解地望着向遇春:“你今天咋啦?为啥从头到尾跟我闹别扭?” 他想到了向遇春扔的那瓶酒。看来根本不是所谓假酒的缘故,而是另有原因: 他打定主意要和我王尧过不去。 向遇春说:“你想想,大家祖祖辈辈一道住过来的,你就这么坑人?你坑的又 不是别的啥钱,是卖土地的钱!你王尧拿在手里也不嫌烫?晚上也敢闭眼睛——这 不是人做的活儿!” 王尧自己点上一支烟,并没给向遇春递。他歪着嘴把烟雾像吐一口水似的吐出 来,眯着眼睛问:“你说不是人做的活儿,那是啥东西做的活儿?” “不是东西!” 屋子里安静极了。两人僵在那里,空气紧张。几分钟后,王尧起身去付了账, 再没回头。 过后的几天时间里,王尧枝枝叶叶地回忆起了酒桌上的话,对自己产生了恨。 他恨的并不是说出了那个秘密,而是对向遇春无节制的信任。恨过了自己,他 又恨向遇春,他想我差不多把话都挑明了,那艘快艇不仅是给兴国的,还是给晶晶 的,他们连正经的婚也没订,我就给他们置备了家产,我王尧哪一点对不住你向遇 春? 你竟然骂我不是东西! 他等着向遇春去道歉。 向遇春去了,却不是道歉,而是向王尧要两千块钱。 以前王尧时不时给向遇春拿钱,当然不会一次拿两千,少则几十多则几百,每 次给他,向遇春虽然收下了,却都先问王尧自己有没有花的,尽管这只是一句废话, 但也表明了他的态度。他从没主动找王尧索过钱,今天是头一回。今天他不仅要了 那么大个数字,还显得霸气十足。 王尧愣了很长时间,把钱给了。 “这是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王尧想。 事实并不如此。每过些时候,向遇春就会去找他要钱,王尧也都给了。他不能 不给。向遇春掌握了他的秘密,捏住了他的脖子,如果从他嘴里掏不出食物,向遇 春就会吐出那个秘密——那天在石碾上,他不就差点儿吐出来了吗?特别是后来, 王尧听说了晶晶的遭遇后,明白自己跟向遇春之间那根坚强的纽带,已经断掉了。 但他们毕竟有几十年的兄弟情谊,对王尧而言,这份情谊弥足珍贵,每次向遇 春来索钱的时候,尽管他心里堵得慌,但脸上笑着,尽量做出不是向遇春找他要, 而是他主动给向遇春的样子。他希望向遇春能明白他的心思,向遇春当然明白,却 并不买账。他一心维护王尧,到头来还是被王尧吃,这事想起来就让他肿脖子。向 遇春就是这样的人,你跟他明说,只要他乐意,砍断他一条胳膊也行,要是背后捣 鬼,拈走他一根发丝他也要翻脸,何况他跟王尧是好兄弟!当然,要不是因为女儿, 他不会把事情做这么绝。现在,每当他看见王兴国的快艇从水面上飞驰而过,他的 心就像河水那样啸叫,变得千疮百孔。“我的女儿被毁了,你王尧的儿子却那么风 光!” 这么一默念,他就不想让王尧比自己过得舒坦,就不停地去找王尧索钱。他不 是贪,而是要让王尧难受! 就这样,向遇春成了搁在王尧身上的一张狼嘴,动不动就咬他一口。 王尧觉得,总会有一天,向遇春会把他的肉咬光,再啃他的骨头! “没说的,那天他给了我借口,我就是想一槌子把他敲死。” 谁知道真的敲死了! 这辈子,王尧想过许许多多的事,却从没想过欠一条人命。 王尧想尽办法,力图忘掉那件事,可那件事始终忘不掉。这些日子,无论白天 黑夜,他的:耳朵里都灌满了声音。住在背山面水的村落里,各种声音纷至沓来, 但王尧听到的不是那些声音,他只听见那个漆黑的夜晚走兽在山崖上踩落石头的声 音,听见自己先把向遇春扔下河,再开足马力,让快艇撞向鹤嘴的声音;在相撞前 的瞬间,他跳了下去,那砰的一声巨响掩盖了他人水的声音;接下来,是他乘着夜 色向下游划动,白天去芦苇中躲藏,清晨让自己躺在容易被人发现的水边……这一 切都是由声音组成的。 这些声音比向遇春那张“狼嘴”还要厉害,它撕咬王尧身上的肉,使他形销骨 立。 到秋天过完的时候,他的颧骨高高地突出来,像是有人拿刀把他的颧骨削尖的。 他的饭量并没减,之所以消瘦,是睡不着觉的缘故。向遇春在酒桌上说的话, 现在才应验了,到了夜里,王尧真的不敢闭眼睛,一闭上眼睛,他就生动地想着向 遇春的死,就回忆起自己扯掉向遇春两颗扣子的情景——把向遇春扔下河去之前, 王尧故意扯掉了他衣服上的两颗纽扣。他当时想的是,既然是落水身亡,就要像个 落水身亡的样子,现在看来显得又多余又愚蠢。那些天久未下雨,水势平缓,不一 定非要冲掉死人的纽扣不可。一个完全没必要的举动,却给王尧自己留下了狰狞可 怖的印象。那两颗纽扣钉得相当牢实,一定是把衣服买回来后,又经张从素的手重 新钉过,王尧费了很大的工夫才把它们扯下来,手指被勒痛的感觉,至今犹存。 仿佛是为给自己的消瘦找一个说法,他不把自己的身子当身子骨。成日里忙。 村里没事,就从早到晚上采沙船摇铁筛子。那种活是相当耗人的。再多的力气, 也会像沙子一样簌簌簌地漏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