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这天早上,王尧又走向河沿的采沙船,四五个工人站在锈迹斑斑的船头上,等 着他吩咐。 “船是靠在这里还是再往下游走一走?” 他的声音听上去也瘦了。 工人们说:“再往下靠不行啊,那里是刀疤脸的地盘。” “刀疤脸”是外号,那人是与官渡村紧邻的拐子村的村长,面皮白净光滑,不 知为什么大家都这样叫他。而且他喜欢人家这样叫。他姐夫在县政府供职,所以采 沙时从不顾惜河床,他很淡然地说:“不就是一条河吗,现在是一条河,搞烂了还 是一条河。”巡河队不仅不理麻他。还跟他称兄道弟,希望从他那里捞好处。说也 奇怪,他靠了他那个仅仅是县政府小职员的姐夫,硬是帮巡河队的人办成了许多难 办的事。王尧心里一直对他不舒服,因为他总是跟王尧争河段。再下去一百米也是 官渡村的地盘,怎么就成了他“刀疤脸”的势力范围? 要是以往,王尧会冒火,但今天没有,他只是眯缝着眼睛,上船把出了毛病的 悬挂弹簧修理好,又交代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就离开了。 今天是向遇春的生期。照老君山的习俗,除了要在传统的清明节、七月半和春 节去上坟,死者生日那天同样要上坟。上坟都要烧刀头纸,因此这一天的上坟叫 “烧生期”。讲究些的人家,头三年烧生期的时候都要请客,红事白天请,白事晚 上请,这是规矩。 王尧离开采沙船,直接朝张从素家走去。 张从素坐在家里做针线活。她今天不会离家一步,她要等女儿。女儿今天一定 会回来,说不定昨天夜里就动身了。除了隐约的河吼,四周很安静,安静得有如梦 境。张从素恍惚觉得,丈夫向遇春站到她身边来了。自从丈夫入土,就常常进入她 的梦;其实也很难说是梦,往往是张从素刚刚闭上眼睛,还是似睡非睡的时候,向 遇春就来了。有天夜里,张从素清晰地看见向遇春推开窗户跳了进来,她还听见了 开窗的响声。向遇春大步走到她床边,厉声说:“蠢婆娘,王尧搞了个假象,未必 你没看出来?”张从素缩成一团,说我看出来了。“那你为啥不追究?王尧一槌把 我敲死,只装模作样进局子关了十天就放了,他狗日的十天就换我一条命?”张从 素说,他那一槌没把你敲死,是到船上去才把你弄死的,是吧?“放屁!”向遇春 怒骂。这一骂就把张从素骂醒了。 每次张从素艰难地挣脱梦魇把眼睛睁开后,她都觉得向遇春还没走,因为向遇 春的事情还没做完。他要做的事就是毒打她。打人是上瘾的,这种瘾胜过了吸鸦片, 张从素是满足向遇春“打瘾”的工具。当初晶晶之所以铁了心要外出打工,并不是 家里缺钱花,也不是想出去看世景,而是不想待在家里看母亲挨打。晶晶只有四岁 半的时候,看见父亲打母亲,就知道帮母亲求情。那时候,她以为母亲做了错事, 心想母亲就跟自己一样,肯定是做了错事才挨父亲的打,后来,当她长大成人,才 知道母亲什么错事也没做,父亲打不打母亲,全看自己的情绪……因为觉得向遇春 没走,张从素睁眼的第一个动作必是捂头。她的头发剩得那么少,再被向遇春推到 地上用脚踩,真的会成了秃顶。她把头捂得紧紧的,但没有人来揪她、推她、踩她, 于是她把手放下来,开亮灯,翻身起床。她要把卧室里的所有东西都摸一遍,床、 墙壁、窗户、衣柜、凳子,全都摸过,留下了冰凉的抑或温暖的手感,才能真正回 到现实中来:丈夫的确死了,再没人有事无事把她踩在地上毒打了,她的头发不会 掉得那么快,身上乌一块紫一块的伤痕,也会慢慢消退了。向遇春活着的时候,女 儿一直不敢回家,现在,她的女儿可以时常回来看她了。 这么松上一口气,张从素立即感到了羞愧:自己的男人死了,她却在庆幸! 可这是真的。王尧站到她门前叫她的时候,她刚从梦境中挣扎出来,跟往常一 样,在暗自庆幸。 正因此,她的羞耻感变得异常强烈。 “你来干啥?”她恼怒地问。 在她面前,放着一个装着衣裤的筛子,那些衣裤一看就是她丈夫留下的,她在 为丈夫钉扣子!丈夫打捞出水的时候,衣服裤子都完好无损地穿在身上,就少了两 枚纽扣,肚皮露出来,白得疹人。这让张从素心酸,每过些天,她就要把丈夫留下 的衣裤拿出来钉一钉,扣子上的线,已重重叠叠。 王尧像被冰了一下,把眼睛移开。 “我是想问问,”稳定住情绪后,他说,“今天晚上,你是不是打算请几桌客 人?”“不,我不请客。” 张从素三下两下把筛子收进里屋,又出来扫地。 王尧默默无言地站在门口,站了足足五分钟,说:“从素,你花在遇春身上的 一切费用,都由我承担。你别担心钱的事。” 张从素停下手,哧了一声:“谢谢你啦王村长,我不是担心钱的事。我是没脸。 我自己男人是怎么死的都弄不清,哪有脸在他烧生期的时候请客呀。我连坟也不去 上。” 王尧脸上的肌肉跳动起来,越跳越快,止也止不住。她是什么意思?她男人是 怎么死的,不是说得清清楚楚吗?王尧本想解释,也就是把尸检报告给她重述一遍, 但他没这样做。他只是从怀里摸出一沓钱,事先用报纸包好的,递到张从素面前。 “管你请不请客,”他说,“礼我还是要送。” 张从素没接,说兴国已经送过了。 王尧龇了龇牙,“兴国来过了?啥时候来的?” “今天清早,天还没亮明白。” “唔。”王尧说。他的心里很痛,是那种掺杂着嫉妒的疼痛。儿子依然在跑快 艇——沉水的快艇已经报废,王尧要给兴国重买一艘,但兴国不要他的钱,自己去 买了——极少回家,万不得已回一趟家,也是三言两语把话说完,立即走人。眼下 他已有将近两个月没进过家门了,即便不做生意,也是要么在回龙镇喝酒,要么在 县城里闲荡。王尧从儿子的眼睛里看出。他内心深处有一种古怪的羞耻感。儿子根 本就不想见他,可是王尧想见儿子,近来他对儿子有了某种依恋之情。四十多岁的 人,说不上老,可这种依恋却非常强烈。让王尧伤心的是,儿子今天清早回了村子, 还给张从素送了礼金,却跟父母连声招呼也不打,就又消失了。 他把钱揣进兜里,啥话没说,从张从素的家门口走开。 看样子他是沿着杂草丛生的土路回家去了。其实没有,他走了二十多米远,就 被一排杨树林遮住,当他确信张从素看不见。就向左一拐,上了山。张从素不去给 向遇春上坟,他王尧不能不去。他跟向遇春成为好兄弟的时候,张从素还不认识向 遇春。 向遇春埋在后山一坡塄坎底下,还有好长一段路。王尧低着头,走得相当慢, 力图让脚步跟心情一样庄严。阳光从枝权的缝隙间飘落下来,被风摇动,在路面上 跳来跳去。 王尧只顾低头走路,当他突然发现面前出现一双脚的时候,吓得朝后一退,差 点在石骨子坡地上滑倒。他稳住身体,才望见姜小碧背着一花篮猪草站在上方。 “王村长哪儿去?”姜小碧笑着问。 这个身材娇小的女人笑起来相当迷人,眼睛弯弯的,嘴唇微微翕开,露出一颗 俏皮的虎牙。无论春夏秋冬,只要下地干活,她都戴着花头巾,故意让一绺头发从 头巾里漏下来。 可是王尧恨她。当初,他的确对她说过几句骚情的话,他只是说说而已,并没 想得太多,可是她主动套上来了,腮帮绯红,眼里漾着春情,细声道:“王村长, 你可不要嘴巴邦硬屁股老松哟!”他王尧就是听了这句话才去睡她的。每一次去, 她都又乐又疯,哪知道她男人一旦回来,她竟然在男人面前哭哭啼啼地诉说自己遭 了屈辱呢!自从她男人拿着弯刀去吓唬王尧之后,王尧再没去过她那里。尽管有向 遇春为他撑腰,可王尧觉得不值。王尧甚至觉得,他后来之所以跟向遇春闹得那么 僵,这个女人是有责任的!难道不是吗,在知味轩喝酒的那天,话题不就是从姜小 碧身上开始的吗? 这时候,他厌烦地盯了姜小碧一眼,说:“上山去。” 姜小碧说:“今天是向遇春的生期吧,你是不是去给他上坟?” 向遇春四十岁过后,就开始办生日宴,因此村里人都能记住。村里只要谁办过 一次生日宴,大家就都记住了那日期,以便下年来临的时候,好去送礼。 王尧装着没听见。快走两步,从姜小碧身边挤了过去。 向遇春的祖坟刚好在一口井眼上,早就被开采队占了,因此这坡塄坎底下就只 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虽然埋下的只是小小的骨灰盒,坟包还是垒得相当高大。坟 上光秃秃的,没有一株草。王尧在坟前坐下来。太阳很暖和,地气却凉,风也凉。 王尧身上的凉气很快从屁股底下升上来,蠕动到了他的心。他把烟摸出来,像曾经 做过的那样,首先为向遇春点燃一支,规规矩矩地把烟嘴一方朝向坟前。他相信这 样向遇春就真的能够把烟吸进去,并且能够跟他交谈。以往。他兄弟俩说话的时候, 都是这么把烟点着了才开口。而且几乎每次都是王尧先开口。今天照样如此。 他说:“遇春哪,你把我折磨得好苦哇!” 王尧的脾气变坏了。他脾气坏了只有他老婆郑秀知道。因为他只把坏脾气撒在 家里。在外面,他依旧风风火火,依旧跟人说笑打趣,迈进家门就完全变了一个人。 不仅骂郑秀,还打。这在以前极少发生。王尧就像大多数变了心却不想改变婚姻现 状的丈夫一样,对妻子是体贴入微的,他把家里的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帖。让妻子感 觉到丈夫虽然跟别的女人扯不清,但并非不把她放在心上,丈夫最爱的人还是自己, 也就原谅了丈夫的风流。王尧是这么做的,郑秀也是按他的预期回报他的,打骂的 事,真是难得一见。 可而今,这事已经发生过好多次了。 骂也好,打也好,郑秀都能忍;郑秀所不能忍的,是王尧骂她的话,还有打她 的方式。 王尧说:“蠢婆娘!” 这是王尧骂的话吗?王尧一直都觉得郑秀聪明,因为郑秀很理解他。郑秀长着 一颗小小的脑袋,王尧常说:“长小脑袋瓜的人最聪明。”他甚至当着袁镇长和李 队长的面也表扬过她。有一回袁镇长来村里检查工作,在他家吃饭,顺便也把开采 队的李队长请来了。郑秀杀兔子的时候,究竟怎么个杀法兔肉才鲜嫩可口,王尧跟 郑秀争论起来,没争几旬,王尧就嘿嘿嘿笑,对袁镇长和李队长说:“我这人没别 的福分,找个婆娘脑瓜活泛还真是福分。”他已经连任三届村长,自当上村长过后, 就没干过家务活,关于兔子的杀法和兔肉的做法,远不如老婆精通,之所以跟老婆 争论,就是想引出那句话。他以老婆的聪明而自豪,啥时候说过她蠢? 这不是他骂的话,而是向遇春骂的话!向遇春骂张从素就是这么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