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他们真的把那瓶茅台干掉了,王尧醉得像腾空的口袋。李队长也有些晕晕乎乎, 他本想拖上王尧去旅馆开个房间,睡到次日上午再回去,但李队长是讲信义的人, 他答应了郑秀今天把王尧揪回去,郑秀一定在家里等着,因此他打电话让手下把车 开来,再亲自把王尧背上车,将他送回了家。王尧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郑秀坐在枕头边,拿着一张热气腾腾的帕子,正准备 敷在他额头上。整整一夜和整整一个上午,郑秀就这样为他热敷额头和胸口,累得 没有喘上一口气。王尧除了在村里忙就是在采沙船上忙,没时间也没心情做农活与 家务,所有农活与家务都是郑秀包下来了,她一个人要干两三个人的活。加上王尧 家总有来来往往的干部,每次来都杀鸡宰鸭,大办宴席,从生火做饭到洗碗刷锅, 都是郑秀一个人的事,这些事足够把一个人变成机器,哪经得住这么熬。 醒过来的王尧一时不明就里,郑秀告诉他,说他昨天跟李队长在镇上喝醉了, 是李队长把他送回来的,他把李队长身上吐得一塌糊涂。 王尧慢慢转动眼珠回忆。 卧室门敞着,他不经意看到了伙房里五个摆放整齐的铁桶。 “那是啥?” 郑秀回头望了一眼:“两个钟头前李队长带人送来的油。” 王尧的眼睛定住了,眼白像幕布那样拉开。 这情景郑秀很熟悉,他觉得向遇春的魂好像又要附着到丈夫的身上了,丈夫又 会跳起来把她往地上一推,踩住她的头发!她很紧张,双腿绷起来。 但王尧只是使劲睁了几下眼睛,又摆了几下头,眼白就退开了。 “把油还回去吧。”他轻声说。 郑秀舒了口气,心里很酸楚,说:“我知道你不想要。李队长送来的时候,我 就叫他拿走,可他硬是让收下……他说,你遭了不少罪。” 王尧不言声,眼睛只眨了一下,眼眶里就盈满了泪水。 郑秀用帕子默默地给王尧擦脸,擦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王尧不再流泪了,她才 把放在床边的开水壶、盆子等一应东西收走。 回到床边后,郑秀说:“上午兴国回来过了。” 王尧抬起眼帘,望着郑秀的脸。 “他回来只坐了半个钟头就走了……见你醉成这样,他本来不放心走,可他是 搭朋友的船回来的,他自己的快艇放在县城修理。他朋友把客人送到镇上。很快返 回来,叫他一同回了县城。走的时候他留下话,叫你好好将息。” 王尧把眼帘垂下去。他知道老婆是在安慰他。事实上,他已经失去儿子了。向 遇春没有一个完整的女儿,他王尧也没有一个完整的儿子了。比较起来,他比向遇 春更糟,向遇春那个不完整的女儿还认他,而他的儿子却不再认他。关于向遇春的 死,儿子肯定也跟村里人一样知道内情,不知道具体细节,也知道个大体的方向。 否则,他眼睛里那种古怪的羞耻感是怎么来的?最让王尧诧异的是,有一回他 在河滩上把儿子拦住,儿子跟他面对面站着,却既不看他的脸,也不望天望地,只 盯住他的手。那时候,他的手指颤动着,从外到里地生出痛感。那种痛跟他扯掉向 遇春纽扣时的痛一模一样!他慌乱地把手插进了裤兜,再也没有胆量和心思去跟儿 子说话,一心只想着那两枚纽扣。当时他把向遇春那两枚纽扣扯下来,合在一处, 在指间捻了捻。纽扣错动出骨质的硬响,仿佛不是纽扣在响,而是他自己的骨头在 响! 他吓得手一扬,朝外扔去。但纽扣不愿离开,在玻璃上弹了回来,次第砸在他 的脸上。他惊惶失措地在船舱里摸索。找到它们,把手伸出窗外,再奋力一挥。水 面上无声无息…… “儿子不认我,是因为我给儿子带去了‘耻辱。”王尧想。 他的手不自觉地抓住自己的胸膛,像要在胸膛里抓出什么东西来似的。 被子弄滑掉了,郑秀重新为他盖好,问他:“要不,我给兴国打个电话,让他 下午回来?” “不,不用。”王尧说。他把手伸到被子外面,挥了一下。 “他愿意回来的时候。自然会回来。”他又说。 他起了床,简单地吃了些东西,就给李队长打电话。 他叫李队长派人来把油搬走。 李队长含糊地答应了,但春节过后,他也没派人来搬,那五桶油,就一直放在 王尧家里。 漫涨的河水发出阵阵涌动声,好像河水涨起来不是因为山雪融化的缘故,也不 是雨水下勤了的缘故,而是涌动本身就能生出新的河水。风和煦地吹着,成群的野 鸭发出欢乐的鸣叫,在水面斜翅飞翔;河岸的芦芽,如初生的甘蔗,肥肥壮壮地闪 耀着绿光;再往上,菜花地坦露在湿漉漉的阳光底下,鸡在草丛中觅食,牛羊在山 坡上啃鲜嫩的青草,孩子们、女人们,总在不经意之间,在人们看不见的角落,突 然发出亮汪汪的笑声。虽然,那些耸立在林木或庄稼地里的黄色井架,看上去不甚 协调,但它阻挡不了春天的美丽。 这个春天里,王尧选定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很庄重地穿上一身新衣,准备去 镇上。 出门之前,郑秀拦住他,声音哽咽地问他:“一定要去吗?不能再想想吗?” 王尧没回话,站立片刻,把老婆挤开,走了。 郑秀缩肩缩背地站在门背后,望着丈夫消瘦的背影,心一扯一痛,就骂开了。 她骂向遇春,也骂李队长。她骂向遇春不该那么轻易死掉,骂李队长不该送那 五桶油来。那五桶油放在家里,王尧老是盯住它们自言自语:“不搬走也好,不搬 走也好。”郑秀多次想请人把油弄去卖掉,哪怕白送人也好,但王尧坚决不许。他 宁愿它们放在那里,让自己的良心经受鞭打。骂完了那两个人,郑秀又骂儿子。整 个春节期间,王兴国只回来过一次,而且是趁父亲去镇上参加团拜会的时候才溜进 家门…… 迈出家门的时候,王尧也跟郑秀一样,胸腔里闷得慌,腰板很沉,可走出家门, 走进嫩绿色的阳光里,他的心情就变了,显得松快了。他站在通向河沿的土坡上, 前前后后地观望了一阵,觉得自己在官渡村生活了几十年,还从没发现过这里的山 水是这样好看,这样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