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坐上开往镇上的船,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下船后,他没作停留,直接去了镇政 府,进了袁镇长的办公室。 袁镇长见了王尧,很高兴,说王尧你来得好哇,你不来我都准备找你去了。 王尧愣住了,以为袁镇长是为“那件事”找他呢!他下了那么大的决心来找袁 镇长说,可这时候,他却双腿打曲,肩膀抖索。袁镇长怪异地看着他:“王尧你咋 啦?是不是病了?”王尧使劲掐了自己一把,回答说他没病。袁镇长说:“没病就 好,要是病了,今天中午这台酒咋喝呢?” 原来,袁镇长找他是要喝酒。今天有另外两个镇的领导要来回龙镇,交换如何 防治小麦虫害的意见。去年,一种暂时还叫不出名字的绿壳虫侵袭了回龙镇和那两 个镇,使小麦大量减产。遇到这种事情,镇里都会邀请一个村干部参加,名义上是 让他们长见识,实际上是叫他们花钱请客。 袁镇长体恤地说:“王尧,我知道上回也是你请的,但你那里有矿藏,卖了那 么多土地,村里经济相对宽松些,你就多担待一点吧。叫老君山别的村干部来呢, 路程远,不方便;其他地方的又穷,我真不忍心让他们掏腰包,所以就只有亏欠你 啦。” 又是矿藏。又是土地…… 王尧彻底镇定下来,在袁镇长对面坐了,说:“袁镇长,我来是要跟你说件事。” 他说的是自己和向遇春之间的那件事。 刚说了几句,袁镇长就站起身,去关了办公室的门。回到椅子上后,袁镇长急 促地小声问:“都是了结过的事情了,为啥还要旧话重提?” 对别人而言,那是了结过的事情,但对王尧,它从来就没了结过。他今天就是 想来了结的。他要把自己所犯的罪行照实讲给袁镇长听,让自己得到应有的惩罚, 以求得良心的平静。这事他本应该去讲给派出所,但他跟派出所打交道的时间很少, 不熟,而对袁镇长,他不仅敬重,还有超越敬重的感情。这种感情几乎形成了他对 袁镇长的依赖,因此,对这么重大的事,他首先想告诉的人,只能是袁镇长。他相 信袁镇长会责怪他,甚至会骂他,然后带着痛惜之心成全他。 但袁镇长盯住他的嘴唇,手掌一直挥舞着,不让他把话说下去。 不让他说,袁镇长自己说:“老朋友死了,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袁镇长语调 轻柔,充满关切,“可是你以为只有你难受?你算算,向遇春帮我挡了多少酒?那 回开采队邱总灌我的酒,向遇春代我喝了不下十五杯,胃都喝出血了还喝,这么义 气的人死了,我难不难受?” 王尧说:“我知道,可是……” “别说什么‘可是’了,”袁镇长再次打断他,“我们领导对你是信任的,你 呢,也不能辜负了领导的信任。官渡村那个摊子,还要你王尧去守,给了你担子, 你不能想撂就撂是吧?” 这几句话下来,王尧的思维完全被搅乱了,只机械地点着头。 “好了,”袁镇长微笑着说,“我们相处的时间也不短了,我知道你王尧是能 顾全大局的。” “顾全大局”几个字,袁镇长说得很缓慢,很隆重,正是这份缓慢和隆重,扎 得王尧的神经一抽一抽的。他分明感觉到这几个字里包含着别样的言外之意,他想 把这言外之意抠出来。 但他来不及细想,因为袁镇长又说话了。 袁镇长说:“王尧啊,我看你是对向遇春的死感到伤心,把脑壳整糊涂了。” 袁镇长说:“你呀,当了这么多年干部,做事要有组织原则,不能意气用事。” 袁镇长说:“这样吧,今天客也不让你请了,你自己回去。好好冷静一下!” 王尧走出了镇长办公室。外面的阳光鲜亮得很,走在阳光底下,王尧犯起了迷 糊:向遇春真是我敲死的吗?真是我把死去的向遇春扔下河制造了撞船沉水的假象 吗? 一时间,他觉得根本就没那回事,要不然,全村都在传播流言,为什么没有一 个人去告他?难道仅仅因为害怕告不动他或者给自己惹麻烦吗?关键是,领导都这 么信任他! 阳光仿佛能晒透他的骨头,为他注入全新的力量,他觉得精神一振。 但这种状况并没维持多久。他还没从街面走到渡口,精神就垮下去了。 他心里清楚,自己在镇政府外面的那种迷糊,就跟向遇春的尸检报告一样,是 一张轻飘飘的纸。 事实的真相却像山那么沉重,依然压在他的心头。 从袁镇长那里回来半个月后,又打起了春雷,下起了春雨。王尧趁四野无人, 去给向遇春上坟。 向遇春的坟头,已长满萋萋芳草,雨水停泊在嫩绿的草梢上,亮闪闪的。 王尧摸出烟,首先为向遇春点上,对着坟头说:“伙计,大家都恨你,其实你 没有那么遭恨。我俩最后一次在知味轩喝酒的时候,你还为村里人说了话……” 他又摸出一支烟,点上后,刚吸一口,一滴雨水正好落在烟头上,嗞的一声, 烟灭了。 他没去管它,又说:“遇春,我对你犯了罪,应该受到惩罚,可是没有人来惩 罚我。” 一道树形闪电痉挛着插下来,雷声接踵而至。 王尧仰着脸,望着云彩飞扬的天空,暗想:“老天爷,你要是长眼睛,就把我 劈死吧!” 又一道闪电,又一阵雷声。但并没有劈死王尧。 “老天爷也不惩罚我,它连抱怨我一句也从来没有……” 雷声过去,雨下得更加密集,大地上的树木花草和庄稼,贪婪地吮吸着雨水。 一片大山,一条长河,看着看着就丰茂起来了。 这是春天,万物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