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周边的凶煞气越来越浓,小江的哥,以及他的那些亲戚老乡们的急促粗粝的呼 吸直喷到了何教授的脸上、头上。让何教授感受到了很大的压力。事到如此,既然 小江无可指望,也只有他自打耳光了,心一横就说,打人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 不过我不是有意的,我喝多了酒,我的同事可以作证,你们另两个保安也可以作证 ——小江的哥胳膊伸出来朝他一挡,说,什么话?喝多了就可以打人?你们有钱人 就是这样的?何教授说,不是喝多了就可以打人,喝多了人有点失控,是误会。小 江的哥说,误会?你为什么不打别人,就拣我们乡下人打。是不是乡下人穷,打了 白打?话又绕到这上面来,大家早已经听出意思来了,都在窃窃议论,物业经理更 是心知肚明,又站出来说,什么叫打了白打,有话往明白里说嘛。小江的哥说。这 还不明白?有人还“哧”地笑了一声。 连看热闹的人都看出来了,小江家的人是一个劲地往一个方向绕,何教授却朝 着另一个方向绕,双方奋力地绕着两个不相干的圆圈。怎么也交织不到一起去。其 实何教授何尝不知道他们的意图,他再书呆子气,到这时候也该明白了。何教授不 心疼钱,如果小江有困难,他白送钱给小江也可以,可现在这样的众目睽睽之下, 要他赔偿小江,何教授面子上过不去。心里的气也下不去,可这气又怪不着别人, 谁让他打人,给了别人一个敲诈侮辱他的机会。 何教授郁闷得肺都要炸了,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心里一会儿烫一 会儿凉一会儿乱麻似的搅,物业经理用眼光征求他的意见。他硬生生地用眼光顶了 回去,物业经理晃了晃脑袋,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了。 一会儿现场乱了起来,围得紧紧的人群,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道,何教授往前一 看,竟是金老师带着两个民警来了。小江的哥一看到民警,一下子跳了起来,不把 民警放在眼里,叫板说,警察,警察怎么啦?警察是有钱人的狗。何教授心头一喜, 活该,愚蠢,自己先把警察得罪了。再看两个民警的脸色,果然不好看。小江的姐 还跟着去得罪警察,说,你们别想包庇犯罪分子!小江的爹更无知,说,自古道, 官官相护。城里人总是帮城里人的,天下乌鸦一般黑,我的儿,你命苦,叫人白打 了。民警很生气,黑着脸,先把看热闹的人赶出了值班室,又要赶小江的哥和爹他 们,小江的哥和爹不肯走,民警问清了身份,留下了小江的哥和爹,留下了何教授 夫妇,再加物业经理和另两个昨天值夜班的保安,随后就关上了门。 民警让小江把事情说了一遍,又让何教授再把事情说一遍,何教授说完后,金 老师补充说,可以请老何的同事小刘老师来作证。民警说。事情又不复杂,更不严 重,不用那么麻烦了。然后就分开来和双方谈话,一个民警把何教授和金老师请到 值班室的里间,说,两位老师,碰到这样的事情,我们也理解,谁没个喝多了的时 候?谁也不能保证什么,哪怕是大学的老师,是不是?这话是好话,何教授听起来 却总觉得有点刺耳,但事情是自己犯的,人家怎么说也是对的。民警又说,这情形, 你们也看得出来,他们就是要几个钱,我呢,建议你们花钱消灾。 何教授原以为对付小江的哥这样的无赖,民警自有办法收拾他们,没想到民警 拿出的竟是这样的办法。早知是这样的结果,要什么民警呢,自己一上来给钱不就 得了。何教授心里不平,说,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事实应该讲清楚,我不是故意要 打他的,我是喝多了酒。民警说。可是法律上并没有规定喝了酒可以打人呀。何教 授说,民警同志,你看看他们这些人,一个工地上,一来来那么多,明明是来敲诈 的,难道光天化日之下就得让他们敲?民警点了点头,说,两位老师,正因为这样, 我才劝你们,还是大事化小吧。你们想想,他们赤脚地皮光,一来来一大群,一走 走得无影无踪,你们不一样,你们的家在这里,跑不掉的,万一他们那个什么。反 正,我不说什么,你们心里也明白,所以,我要说什么,你们也明白,所以……民 警说得含糊,但何教授夫妇听得明白。连民警都肯忍下他们给他受的气,至少也是 拿他们没办法。何教授气不过说,我赔钱活该,但要是他们狮子大开口,乘机敲诈 呢?民警笑笑说,有我们在呢。值班室外间的谈话也差不多了,两个民警碰了碰头, 嘀咕了一下,又把物业经理叫到一边说了说,再过来的时候,三个人的脸上似乎都 有了结果。但是何教授在自己的心里,是定了一个底线的,这个底线是一个钱的数 字,但说到底,它不是钱,是一个道理。这个底线已经很低了,如果他们真的乱来, 乱开价,超过了这个底线,他就不让步,不能任由他们敲,他已经丢了很大的脸, 不能再让自己受太大的屈辱。 几方人马重新坐定下来,桌上的三包烟仍然搁着。小江那边,由物业经理代表 小江说话,可他绕了半天,也没有把赔多少钱说出来。何教授一脸瞧不起他们的样 子,不耐烦说,不要兜圈子啦,说吧说吧,要多少钱吧?物业经理说,他们的意思 ——何教授你先别急啊,你先听,你听了,有什么想法,可以再商量,就是买东西, 也都有个讨价还价嘛,对不对?双方都着急地等待着物业经理把那个数字说出来, 可物业经理不急着说,老是在绕。小江的哥站起来又坐下去,坐下去又站起来。物 业经理白了他一眼说,催命啊?我得先让何教授有个思想准备嘛。何教授哼一声说, 用不着,我早有思想准备,你们这架势一摆出来,我就知道。物业经理说,那,我 就说了。嘴上说说了,但还是不说,伸出手来做了个手势。何教授一看是五根手指, 眼前一晃,正觉得头晕心悸,就听到物业经理把那个数字说了出来。就是这样,物 业经理说,何教授,他们要五百块。 何教授愣住了,他看金老师,金老师也看他,两个人心里都有点奇奇怪怪的感 觉。物业经理赶紧又说,刚才我说了,你们如果有想法,也可以提出来,再商量。 小江的哥已经忍了半天了,终于又忍不住了,站起来说,没商量的,五百块,一口 价。民警说,你坐下,要说让你弟弟说。小江看物业经理,物业经理说,你看我干 什么,是你要钱,又不是我要钱。小江支吾着说,医生说,说我要休息两天,两天 的工资,还有,还有——小江的哥又抢着说,还有营养费,还有精神损失费,加起 来,五百块不算多。 五百块不仅不算多,离何教授心里的那个底线也差得很远。这样的落差,让何 教授一时有些茫然,他麻木而机械地按照民警的指点,掏出五百块钱。在民警代写 的协议书上,何教授和小江一起签了字,小江保证以后不再纠缠这件事情。 小江的哥和爹他们高高兴兴地走了出去。小江还看着那三包烟,这一瞬间何教 授突然清醒过来,他一伸手,把三包烟拢了过来,说,这不是你的。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幸福家园仍然幸福和谐,花照样开着,树照样长着,小江和其他保安也仍然和 从前一样,认真工作,热情对待业主,只有何教授,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小江站在老位子上,他总是伺着何教授。要想跟他说话,点头,微笑,无论何 教授怎么给他脸色看,他一直都舰着脸,死守着何教授出现的方向,只等和何教授 的眼睛对接上。他要和过去一样跟何教授友好。但他总也对接不上何教授的眼睛, 远远地,何教授只要瞄到小江在当班,即刻就侧过脸去,决不看他。渐渐地,何教 授干脆连值班室也不看了,眼睛直视前方,好像他经过的大门边根本就没有一个值 班室,值班室里也根本没有人。这样一来,何教授和其他无辜的保安也有了些疙瘩。 进进出出,他们再也看不到何教授的笑脸,更拿不到何教授一根烟了。保安们跟他 仍然是亲热的,即使何教授板着脸,他们也会主动喊他。何教授假装听不见,实在 躲不过就勉强挤出僵硬的一笑,烟是不会再派了,何教授再也不会回到从前。他甚 至为自己的从前感到奇怪,从前怎么会跟这些人打得那么火热。 何教授也曾反复想过,如果这件事情是反过来发生的,是小江喝醉了,打了他, 他会这么对待小江吗?决不会的。人和人,真是不一样。其他那些保安,别看他们 跟他客气恭敬,不仅在他跟前骂小江,据说背后也都说小江不是东西,但是万一哪 一天也碰到了类似的事情,他们必定又是另一个小江和小江的哥。 一天晚上,何教授和胡老师出去散步,值班的保安照例跟他们微笑点头。何教 授远远地就扭开了脸。金老师不过意,说他,从前叫你别跟他们称兄道弟,你还非 把他们当兄弟,现在呢,又走到另一个极端,连起码的礼貌也不讲了。何教授说, 你跟他们讲礼貌,他们跟你讲什么?金老师朝他看了看,有话没有说出来。何教授 知道她想说什么,主动回答说,从从前到现在,我正在慢慢提高思想认识嘛。金老 师忍不住道,是提高还是降低呢? 从前幸福家园一直是比较太平的,很少有毛贼光顾。这件事发生后不久,就开 始有贼进来了,守也守不住,捉更是捉不到。有人怀疑和何教授这事情有关,喝醉 酒打了两拳的小事,为什么要从工地上来那么多民工,那么多民工里头,谁知道谁 是怎么圆事呢。小江受到了业主和物业两方面的怀疑,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到了该交物业费的时候,业主都不交。物业上门去收。业主说,你先赔了我的 损失我再交。物业着急了,对保安下了绝杀令,谁当班时业主有东西被偷,就按比 例扣谁的工资奖金,情况严重的立刻开除。保安们生怕被扣钱开除,一个个严守职 责,奋勇抓贼。 小江更是比别人多怀着一份委屈和怨恨。力从中来,结果果真给他抓到了一个 贼。一查,根本就不是小江的老乡,也不是小江哥哥工地上的人。小江洗了冤屈, 立了功,他的照片贴在小区的布告栏里,何教授每天走过,小江都在照片上朝他笑 眯眯的。何教授不想看,侧着脸,但是他摆脱不掉,小江的目光一直笑眯眯地追随 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