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碗粥很快地吃完了,母亲靠在枕头上,仿佛刚想起金麦抓她的那只手,她的 目光停在那手上,半天也没离开。那是只右手,曾经生龙活虎地干过太多的事,做 饭、洗衣、带孩子,给孩子们擦过眼泪。也打过孩子们的屁股,那些孩子,金麦和 金麦的哥哥金秋,以及金秋的儿子金阳阳,如今都长大成人了,可那手现在却像一 条干鱼似的,毫无生气地趴在那儿,指甲掐进去都不知疼痛。 金麦又一次将那手放在自己的手里,问母亲,李大乔,她到底对您好不好? 母亲没点头,也没摇头,却忽然眼睛里有晶亮的东西滚了出来。 金麦说,那就是不好? 母亲摇摇头。 金麦说,那您哭什么? 母亲不说话,眼泪却愈来愈多地流出来。 金麦看着,鼻子一酸,眼圈也不由得红了。她说,妈,什么都甭说了,今儿就 跟我走,再不能让您在这儿呆下去了! 金麦说着就替母亲收拾床上的东西。母亲试图去阻拦她,胳膊一使劲儿,原本 坐成直角的身体一下子歪到床角去了。 床是张宽大的单人床,比母亲原来那张旧床,仍是窄小了许多。 金麦正欲将母亲扶起来,就听母亲坚决地说道,不去! 说得好清晰,就像病前的母亲似的,金麦吃惊道,为什么? 母亲说,不去! 再问,还是这俩字。 金麦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使母亲重新坐起来,她气喘吁吁地说,好好,不去就 不去,也省得我费这劲儿了。 母亲却不领情地说,我就知道。 金麦说,知道什么? 母亲说,你没耐心。 金麦说,好,我没耐心。 母亲说,你挑剔。 金麦说。好,我挑剔。 这时,母亲的脸上仍挂了泪痕,却已换了副刻薄的表情了,她将目光移向窗外, 不再看金麦。 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树上的叶子已有些发黄,树枝摇动时,会有一两片叶子 飘飘摇摇地落下去。 母亲的床紧靠在这扇向阳的窗前。窗台上有一盆月季,湛绿的叶子之中一朵白 花正盛开着,阳光打在花上,让人恍惚会以为是朵棉花。 金麦知道,这盆月季跟随母亲许多年了,就像那张已坏掉的旧床一样,母亲离 不开。 金麦说,妈,我不明白您为什么哭。可我明白李大乔不适合您。 母亲说,你更不适合。 金麦说,我怎么就不适合?我是您闺女啊! 母亲从窗外收回目光,看了金麦,忽然说,叫你嫂子。 金麦说,干吗? 母亲说。小便。 金麦又一次涨红了脸说,妈! 可母亲不容分说地朝她挥了挥手,说,叫你嫂子! 李大乔两手湿漉漉的就进来了。金麦急忙递给她一条毛巾。金麦能肯定,不给 她毛巾,她就把母亲的衣服当毛巾了。但同时,金麦听到母亲对她说,出去!她叫 道,妈!李大乔看了金麦笑笑,说,妈让你出去你就出去吧,这种脏活儿,也就配 我来干。 金麦站在外间,听到里间传来哗哗的水声。李大乔说,嗬嗬,好大一泡啊,紧 尿了就说一声,甭憋着,憋坏了尿泡算谁的? 金麦忍不住从门缝往里看,见李大乔正拿了块卫生纸,麻利地伸到了母亲的两 腿之间。随后,一只手将母亲的屁股猛地一抬,另一只手抽出了母亲身下的便盆。 金麦看到母亲咧了身子,屁股裸露出来,就像一只无力反抗任人宰割的羊羔。然后 母亲平躺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李大乔说,舒服了吧?往后千万听话,啊?金麦 要是在跟前呆上一天,你还一天不拉不尿了? 李大乔跟母亲说话的口气,完全像大人对一个小孩子。金麦注意到,自母亲病 在床上后,李大乔一直就在用这种口气。这也是她想让母亲到自己家住的原因,她 不能想象,一向心高气傲的母亲怎么能忍受李大乔这么对待她。当然李大乔对母亲 侍候得还周到,吃喝拉撒,甚至洗澡、理发,样样都不落下。或许愈是这样,她才 愈要用这么个口气,做起事来也才愈有些没深没浅。奇怪的不是李大乔。奇怪的倒 是母亲,母亲就那么不声不响地任李大乔说任李大乔做,仿佛铁了心,要把一整个 自个儿交出去了。 金麦不由得想起,母亲从前是多么要强,七十岁了还要坚持独居。父亲是在她 六十岁时去世的,她自己在这个城市的一间小平房里已经度过了整整十年。若不是 拆迁,母亲也许还会稳稳当当地住下去,可拆迁一下子把母亲的生活打乱了,在等 待搬进新盖的楼房之前,她不得不轮番住在儿子家或女儿家。没有谁要求她轮番住, 是她自己没耐心,在这家住不到一个星期,就一定要换那家。她嫌金麦挑剔,又嫌 大乔没深浅,没一个让她待见的,就是远在另一个城市工作的金秋,她也没说过什 么好话,说如今的城市就是让金秋这样的人给糟蹋了,好好的房子,说拆就拆了, 起的楼比云彩还高,一个吃五谷杂粮的人,怎么能住到云彩里去呢?金秋在一家建 筑公司工作,一年四季很少呆在自己的城市,照母亲的话说,他们是唯恐天下不乱, 乱了自个儿,还要去乱别人。家换来换去的倒也罢了,每回她还要把自个儿那张双 人床搬来搬去的,说别的床她睡不惯。大乔和金麦不想接受那张床时,她就以不吃 饭来对抗,直到她们把原有的家具腾清,把她的双人床搬进去。那双人床其实并不 金贵,不过是早就过时了的四条腿的木板床。床头已有些松动,人躺上去床板会发 出吱吱呀呀的声响。母亲的固执实在让大乔和金麦气恼,因为她们不得不一次次地 倒腾家具,一次次地雇人把床抬进抬出。她们不止一次地想象,那双人床在某个时 刻会轰然倒塌,变成一堆再也拾掇不起来的劈柴。她们没想到,这想象有一天竟真 的变成了现实,那双人床,在一个毫无预兆的早晨无缘无故地散了架子,而母亲, 也随了床的倒塌再也站不起来了。 那真是个可怕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