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王梦看过他的演出。那次,他从香港到大陆巡回演出,北京、上海、广州、成 都,四个点,她都跑去看了。可是,由于远离自己所在的这个城市,再怎么提前订 票也无法订到近距离票。 在广州的那一场,她幸运地买到了甲等票,花了一千三百八十元,是在网上 “歌迷俱乐部”订到的。那一次,她不眠不休地在网上等着订票,几天几夜,不断 地刷新网页,就像那些买股票的散户,不断地盯着布告栏,等待数字的更新等待财 富的暴涨。工夫不负有心人,王梦第一个订到了甲等票。甲等票意味着什么呢?意 味着可以在他的脚下仰望他,可以看清楚他脸上的汗水和表情,幸运的话还可以得 到他的握手,更更幸运的话,还可以上台献花并索取拥抱和亲吻…… 从得到票的那一刻起,王梦的思维和想象力都贫瘠到了可怜的地步。只有想象 中那几个令人狂喜的场面,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她不断地预演着跟他接触的每一 个细节,这些细节捂在她的心里,要是时间再长一点的话,一定都会像孙悟空吹口 气复制出若干个猢狲一样,每一个都翻着筋斗、腾云驾雾地翻到广州,翻到演唱现 场,翻到歌星的怀里。王梦好不容易将这些猢狲都按住,赶到了演唱会场,一看, 她绝望到了冰点——甲等区的位置离舞台远了去了。在甲等区与舞台之间,还有隔 离区、VIP 区,这两个区,占据了整个现场的一半。 王梦在广州看到的他,只有指甲片那么大。可在绝望之余,她的想象力又变得 丰富、妖娆起来。她幻想着自己能在后台出口处守到他,她不顾一切地冲向他,哪 怕只沾到他的衣襟;她还想到他下榻的酒店寻找他,哪怕只摘下他所住的宾馆门牌 号;她甚至想在机场等到他,哪怕只近近地看着他在众人簇拥中离去的背影…… 然而,正如这些年来她对他的梦想从来不曾成为现实一样,她流着眼泪,只好 将指甲片大的他放在手心里,让他跳舞唱歌,温暖她的心房。 这一次不同,歌星要来她所生活的城市,在她熟悉的那个广场。每天下班回家, 她会特地绕到广场来看。正中央,被她在幻想中海市蜃楼般地搭起了一个辉煌的舞 台,他就在上边,边走边唱,从东走到西,最后走下人群,径直走到王梦的跟前, 递手给她,将她轻拥在怀里…… 就算那一刻死掉,王梦也感觉不到恐惧,广场被王梦想象成了天堂。离新年越 来越近,王梦的期待从颤栗甜蜜变成了焦灼和烦恼。她开始挑剔这个城市,建筑太 土啦,宾馆条件太差啦,路灯太少啦,说话的口音太难听啦,人的素质太低啦,这 些都会直接影响到他对她的印象。 岁末的钟声,就在王梦这种期待和尴尬中,一月一月,一天一天地倒数着。 谁都知道,钱多一点,就可以离偶像近一点。可是,天啊,像王梦这样的上班 族,买影集、碟片、看演唱会就花去了她大半的收入,再近一点,谈何容易?所以, 听说这次新年音乐会,是政府出资免费招待市民贺新年的时候,王梦兴奋死了。 只要能进到现场,我死都会死在最前边。这是王梦的誓言。她有资格说这句话, 因为她已经考察好了地形,她已经托亲戚买通了工作人员,表演是晚上八点开始, 她下午两点便能跟工作人员一起进场。哈哈,六小时,蚂蚁都能爬到最前最正中的 位置了。因为是免费的,所以音乐会不设座位,所有的观众,都得站着欣赏。 对王梦来说,即使站立十个小时等待他,也是幸福的。 王梦从下午两点开始站在那里,太阳辗过她,狂风拍过她,她都无动于衷,她 像哨兵一样坚守着,跟她一起坚守的,还有那面抽筋般地跳动着的大时钟。 不知道那样站了多久,王梦发觉身边多了一个人。一个男人。那男人两只耳朵 都塞着耳机,嘴里嚼着口香糖,摇头晃脑地站到了她的身边。他一直摇头晃脑。王 梦根据他摇晃的节奏,猜是那首《蓝的灯》。王梦心里也随着响起了那首歌。她今 天没戴耳机。在长达六个小时的等待里,王梦要将自己空出来,任何色彩和音乐都 无法在她等待的心里留下痕迹。她必须空白地等待。 大概是音乐间隙,男人停止了摇晃:小姐来得早啊。 王梦看看他,得意地笑了:两点就来了。 两点?小姐不用上班的? 王梦摇了摇头。 噢,小姐是超级粉丝。 王梦始终微笑地看着前方空旷的舞台。她认为自己无法跟这些粉丝沟通,看他 摇头晃脑的肤浅样子,哪里配欣赏歌星?哪里听得出每一句歌词的深意? 嘁!王梦从嘴巴里轻轻地吐了一个字。没再理他。 男人继续摇头晃脑。站累了,就蹲下来。蹲累了,干脆就坐在了地上,可就连 坐在地上,还是不忘摇头晃脑。 王梦奇怪他的头都不累,脚反倒累了。他一定爱听死了那些歌,她心里一点一 点地对这个男人感动起来。 王梦始终像鹤一样,细细的双脚稳扎地面,除了偶尔换换身体的重心,她不曾 挪动过。要知道,为了避免上厕所,她从早上到现在没喝过一滴水,她的激情就是 她的维他命,时刻支撑着她。 人群几乎是忽然一层一层地涌了过来,随着夜色铺张开来,周围越来越拥挤, 就连王梦的思维都无法找到栖身的空隙。王梦更高兴了,她所站的这个位置是她身 后那些人梦寐以求的,她像明星一样骄傲地站在那里。 直到他出现。 他终于出现了。没有像报纸炒作的那样,一会儿说身体欠佳来不了,一会儿说 档期满了安排不了。这些传闻在他从舞台的上空降落下来的那一刻,伴随着歌迷救 命一般的呼叫,统统成为狗屁。 王梦像看一个奇迹一样,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从天而降。 他落地了,就好像月亮猛然落到了地面上。王梦却被悬挂了起来。 “你们好吗?有没有想我?……”这些老套的问候语,每一句都掀动着歌迷的 情绪。 歌星那么大,那么近。从头顶落到了距离王梦五十米的眼前。 五十米,这是王梦这一生中离偶像最近的距离了。王梦体育课测试五十米的成 绩是九秒,别看王梦矮小,短跑可是她的强项。 预备,跑!枪一响,王梦就飞奔出去了——新年的钟声在歌星的带领之下,十、 九、八、七、六、五、四地接近,王梦随着浩大的喊声向着歌星飞奔,近了,近了, 王梦从没有跑得这样快,她要随着那喊声跑完一生,三、二、一!王梦在欢呼的海 洋中失控地尖叫起来,眼前一片旋转的星空…… 不知道过了多久,王梦醒了,她茫然地看着舞台,舞台上空空荡荡,只有鲜花、 彩带狼藉,她转头看自己身边,只有一个男人坐着。王梦这才发现自己倒在地上。 怎么回事?我怎么啦? 男人拔出两只耳塞,看着王梦。 你刚才晕倒了。 不会啊?我没有晕啊! 男人看着她。王梦猛地坐起来:他呢?他在哪儿? 早他妈走了,数完钟声就走了。一首歌都没唱,奶奶的,蒙人!男人冷笑了两 声。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零……是这样的,想起来了,王梦想起了这些数字。的 确,他来过了,那些鲜花是他遗弃的。 你没事了吧?回吧?男人将两只白耳机塞回耳蜗里,伸了个懒腰,吃力地站了 起来。同时把手伸给王梦。 王梦犹豫了一下。 我刚才一直抱着你,你还怕我? 王梦把手伸了出去。 一用力,两人就并肩站在了空旷的广场上。跟下午来的时候一样,仿佛什么都 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