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自从她成年以来——她今年二十八岁——只有两个男人看过她的身体。一个是 她大学时的初恋男友。他们是同班同学。他们没有做过爱,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他 们不会做爱。相互抚摸就已经让他们很满足了。大四时他随家人移民去了澳洲。她 的第二个男朋友是她以前单位的同事。大学毕业后父母托人把她弄进了一家政府机 关单位做文秘,虽然她对这工作毫无兴趣,但一来父母很热心,二来她也没发现有 更好的工作,因此她想怎么样都无所谓。他比她早进去几年,长得高大方正,为人 热情上进,领导也好同事也好朋友也好,几乎没有不喜欢他的。他们谈了三年恋爱。 一场跟她的文秘工作一样平淡无聊的恋爱,后来她想。但当时她是很认真、很努力 地在谈的,他们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觉也睡了,双方父母也见了,每到周末 就一起四处去看房子。就在这时他被调去了北京。她当然不愿意他去,但她嘴上什 么也没说,只说随便他。她知道他很想去。他一心想当官,有时她甚至觉得为了往 上爬他任何事都做得出来——任何事。他去北京一年后他们分手了。大家都替他们 惋惜。她却觉得松了口气,那种感觉就像高中时终于考完了期终考试,有一种几乎 令人愉悦的失落。我为什么每次失恋都不难过呢?她问自己。难道那根本不是真正 的爱?那么真正的爱应该是怎样的呢?她不知道。总之,分手几乎没有给她带来任 何伤害,这让她觉得既幸运又不幸。之后不久她从单位辞职了,她决定拿本来结婚 用的积蓄去国外读书,她想出去看看世界。但等她辛辛苦苦考完GRE ,“9 ·11” 爆发了,她申请去美国的签证被拒签。她在家闲了几个月,最后闲得头昏脑胀不知 所措,只好再去找工作。凭着过硬的英语——拜GRE 所赐——她找到了现在的工作 :在一家私营的外贸公司做总经理助理。工作很忙,经常晚上要加班到八九点钟, 但很充实(从中她体会到了某种从未有过的、类似于自豪的感情),且收入是以前 的三倍。这期间也有几个男人追求她,她也同其中一两个不深不浅地交往过,但始 终没有确定恋爱对象。她对谈恋爱越来越提不起劲。说不上为什么,她觉得好像所 有恋爱谈到后来都差不多:吃饭,看电影,牵手,接吻,然后呢——上床,争吵, 和好,再争吵……就像事先设置好的电脑游戏。为什么一定要找个人来破坏自己美 好的单身生活呢?她在市郊一个环境幽雅的住宅小区租了套小公寓,每天乘地铁上 下班,周末则睡懒觉煮咖啡听音乐看影碟,照菜谱一个人津津有味地做饭,偶尔也 会约女友去逛街,或去美术馆看展览。随心所欲,自由自在。至于性,对她来说就 像扁桃体一样可有可无——或者不如说没有更好。只是,有时半夜醒来,在一片漆 黑中,她会产- 生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自己正身处另一个世界。她明白自己不可 能永远这样下去。她不是那种会一辈子单身的人。不管愿不愿意,她都终将结婚生 育、相夫教子。那既像是一种希望,又像是某种绝望。未来到底会怎么样?她会遇 见什么样的人?她身上会发生什么事?一切都消失在时光的黑暗中。除了等待,她 别无选择。 她最终决定给那个老画家做模特是半个月之后的事。她本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忘 了那个老人的话。但结果正好相反,那个老人的提议像双不合脚的鞋似的让她无法 安宁,她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它——听起来可能有点难以置信——工作时想吃饭 时想睡觉时想(虽然表面上看一切都一如平常)。一个礼拜后,她意识到为了避免 患上神经衰弱,她必须再认真考虑一下。其实只要稍加考虑,她就不得不承认:她 很想去。为什么不呢?就当是一次小小的、安全的冒险。那个老人不至于做出什么 对她不利的事情。她什么也不会失去。再说,她又有什么好失去的呢?也许开始会 有些尴尬和不习惯,但那同时也是一种小小的刺激和挑战,不是吗?一种难得的人 生体验,他说。而那正是她现在所渴求的。她渴求着去体验什么。但前提是不能受 到伤害。所以她不会去吸毒、滥交或者加入什么神秘团体。另外,还有个问题她不 能不考虑:如果她去做人体模特,那就意味着她的裸体会被留在画布上,会被人看 到,会被人观察,并欣赏——大概。那让她感觉有点不安,但也很难说有什么不好。 她上网查过,他是个久居海外风格独特的油画家,为人低调,在艺术圈享有盛名。 通过艺术,她进入了永恒——至少在某种意义上——这有什么不好? 她又花了一周时间才彻底说服自己。她打算不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她拨通了 老人留下的电话。她很怀疑他是否还记得她,但从他接电话的语调(立刻认出了她 的声音),似乎他们昨天才见过。她告诉他自己愿意试试。他们约好第二天中午去 他住的地方见个面。挂上电话,她发了一会儿呆。原因说不好,但她总觉得,从一 开始他就知道她会去。 那个老人住在一个老式的居民小区,一栋五层红砖楼房的一楼。原先是两套的 小开间公寓被打通合并成了一套,所有能拆除的隔断都被拆除了,因此整个空间显 得比实际更大。房间布置得很特别:水泥墙壁,水泥地面,阿拉伯花纹的小地毯, 高大的绿色植物,白色的宜家布艺沙发,原木餐桌,墙上挂着几幅大色块线条简洁 的抽象派油画,画架靠墙角放着,旁边一个带滑轮的案几上堆着五彩缤纷的颜料和 调色盘。没有电视也没有电脑。东西(书、CD、画册、香烟、奇怪的小摆设,诸如 此类)放得有点乱,但乱得让人很舒服。屋外有个小院子,对着院子的那堵墙被改 成了旧厂房里那种钢结构的落地玻璃长窗,从里面望出去,院里均匀地铺着一层灰 白色的碎石,角落种着两株高得像树一样的芭蕉,旁边摆着一条褪色褪得厉害的蓝 色木头长椅,椅子因为风吹雨打已经变得破旧不堪,看上去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一个朋友的房子。”老人说,“临时住住。他去墨西哥了。” 他们坐在餐桌旁一边喝新煮的咖啡一边说话。他们聊了一会儿各自的情况(他 七十八岁,常住纽约,几十年没回国了,这次回来是为了看病——他没说什么病一 顺便小住一阵)。他提到做模特的一些注意事项。(“最重要的是放松,”他说, “——无限的放松。”)他们定下了作画的时间(周一至周五的中午十二点到两点)。 他就报酬征求她的意见(高得出乎意料,她欣然接受)。 “我很高兴你能来。”告别时他说,“这对我们俩都有好处。” 对我们俩都有好处?她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她不知说什么好,于是什么都没 说,只是朝他笑笑。 那是四月。接下来的几个月(夏天时他去欧洲呆了两个月,他受不了上海的炎 热,九月中旬他又回来了,一直住到十月下旬离开),她每个工作日的午休时间都 会去那里呆上两个小时。在那两个小时里,按照老画家的要求,她赤身裸体,斜靠 着坐在白色宜家沙发的一角。她眼睛低垂,视线投向地面,仿佛陷入了某种沉思。 沙发的另一头,立着一个同样赤身裸体的男性人体模型,就是服装店里用来展示服 装的那种,有鼻子和嘴巴,但没有眼睛,也没有下体,他的头微微侧向她这边,其 视线——虽然没有眼睛,但仍然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与她的视角形成一个交叉。 她,男性人体模型,白色沙发,构成了老人所画的那幅画的全部。开始几天她多少 有点不习惯,虽然空调把室温调得恰到好处,她的皮肤还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很 难说究竟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紧张,心跳也骤然加速。不过由于事先已经做了充分的 思想准备,加上老人作画时极为专注,没过多久——大概一个礼拜——她就几乎完 全适应了。每过半个小时他们会休息十五分钟,她披上特意买来的浴袍,和老人一 起喝咖啡,抽烟,听格伦·古尔德弹奏巴赫的戈德堡变奏曲,随意地聊天。老人作 画时跟休息时感觉判若两人。一旦拿起画笔,他就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 界里,只有他、颜料、画笔和画布,其余的一切都不存在。当然,他是在看着她画, 他是在画她,但给她的感觉却仿佛他在画别的什么东西——藏在他内心深处的什么 东西。她不过是个媒介,一个“对他来说很合适”的媒介。至于为什么合适,她也 不知道。她始终想不明白他到底看中了她哪一点。 不过,正如老人所说,那的确是一种相当奇特的体验。她这辈子从未像这样一 动不动什么都不做地呆过那么长时间,而且——更重要的是——还光着身子。跟洗 澡或做爱不一样,这种裸体是公开的、非实用性的,具有某种类似于大自然般的展 示感。毫不夸张地说,她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受到自身的存在。那里面既有某种不知 所措的幸福,又有某种面对自我的悲伤。有一次——仅仅一次——她甚至莫名其妙 地哭了出来。她静静地坐在沙发上,脑中一片空白,跟老人一样,她也完全沉浸在 自己的世界里,周围的一切都在慢慢消失。像灵魂出窍那样,她仿佛飘离了自己的 身体。不知道过了多久,回过神来,她发觉自己正在轻声哭泣。但老人似乎根本没 注意到,或者是假装没注意到。她没有动。泪水流过她的脸颊,她的乳房,她的小 腹。她的皮肤清晰地感受到泪水的温度,那就像是她那小小灵魂的温度。 那幅画终于画完的时候,他们举行了一个微型的庆祝晚宴。地点就在他家。她 动手做了几个拿手菜,他开了一瓶夏天从法国带来的红酒。事实上,这同时也是一 个告别晚宴。他已经买好了第二天回纽约的机票。经过四个月的相处,他们已经形 成了一种亲密而默契的关系。那种关系很奇妙——该怎么形容呢?她想——就好像 两个人躲在世界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分享着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不是什么了不 起的秘密,甚至可以说微不足道,但确实是秘密。 吃完饭,他们手里捧着葡萄酒杯,肩并肩站在刚完成的画作前看了很久。 那幅画跟她最初脑子里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整幅画的背景是浓雾一般的乳白色。 她、沙发和男性人体模型,就像三座岛屿,静静地漂浮在那片乳白色里。那片乳白 色弥漫着,仿佛要吞噬整个画布,甚至要溢出画布之外。但同时每一个细部又都显 得极为精确:沙发的皱褶,她腰部的曲线,模型的塑料质感。他们看上去如此清晰, 却又好像随时都会消失。她注视着画上的自己。不知为什么,她觉得那既是她,又 不是她。 “怎么样,有什么感觉?”老人对着画布问。 “……很奇妙,”她停顿片刻,“就像一切都在慢慢消失。” “就像一切都在慢慢消失。”他重复一遍,如同在重复一句诗。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几乎同时回过神来,同时举起手中的酒杯喝了口酒。 “这恐怕是我的最后一幅画了。”老人嘟嚷着,仿佛在自言自语。 她不知该说什么好。 “对了,你读过《战争与和平》吗?” 她摇摇头。 “应该读读。前几天闲着没事,我列了个清单,”他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 “把我想最后再看一次的书和电影都列了下来。伯格曼的《假面》,安东尼奥尼的 《夜》。《战争与和平》,如此等等。一边享受这座星球上最美好的产物,一边静 静地等待死亡降临。不错的道别方式,你不觉得?” “不过——” 他摇了摇头,又喝了口葡萄酒,似乎一切都不值一提。“死并不可怕。可怕的 是未来。你永远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他朝她转过身,举起酒杯。 “敬未来。”他说。 “敬未来。”她强迫自己露出一点笑容。 们碰了碰杯。 “不过,对我来说——”他低头看了看杯中琥珀色的液体,“对我来说,未来 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了。一切都在慢慢消失,就像那幅画。但你不一样,”他 转过头凝视着她的眼睛,他的眼神温柔得就像在看着自己心爱的小狗,“不要担心, 孩子,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一切都在慢慢显露。” 一切都在慢慢显露。她在心里默默重复一遍,如同在重复一句诗。 然后他说他要送她一件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