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她已经等了二十九天。这是最后一天。她照例在十二点整走进咖啡馆,照例在 角落靠窗的位置坐下,照例点了卡布奇诺。等咖啡的时间里,她从挎包里拿出本厚 墩墩的《战争与和平》,然后点燃一支香烟。她把烟盒跟打火机放到桌上。白色有 LAWSON字样的一次性打火机。硬壳的三五香烟。(它们叠放在一起,以一种微妙的 角度斜躺在书的左侧。)她一边抽烟一边喝咖啡。她今天没有看书。她只是静静地、 专心致志地等待着,就像游泳时整个身体潜入水底那样,她让自己整个身心都沉浸 在等待中——她甚至能感觉到时光在轻轻地来回荡漾。低低的爵士乐声一直在响, 听上去恍若来自遥远的另外一个世界。 她继续静静地,静静地,等待着。 “然后呢?”我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显得不那么好奇,“你等到了吗?——我是 说礼物。”“回答既是Yes 又是No. ”她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白色有LAWSON 字样的一次性打火机。硬壳的三五香烟。“如果你指的是那种有精美包装盒、外面 扎着丝带的礼物,那么回答是No;但如果你指的是更广义的、包括无形的精神层面 上的礼物,那么回答是Yes.” “那么—那是什么呢?”我也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但没有点燃,“那个广义 的、无形的、精神层面的礼物?” 她的脸上露出奇妙的微笑。她似乎不仅仅是在对我微笑,她也在对燃烧的香烟, 对咖啡杯,对深绿色的桌布微笑。 “你觉得呢?你觉得那会是什么呢?” “《战争与和平》。”我脱口而出。 “《战争与和平》?” “他让你看完了《战争与和平》,不是吗?” 她点了点头。 “说的也是。”她抬起头看着我,“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对于广义 的、无形的、精神层面的礼物。”那个微笑的余波仍然留在她的嘴角。 “该你了。”我说。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我想象那团烟雾进入她的喉咙,跌入她的体内,落在她 的肺部。 “大概一年后,一年后的秋天,我收到一家画廊寄来的请柬,邀请我去参加一 个画展的开幕式。请柬上写着‘等待:某某某回顾展’。”她把回顾两个字说得格 外重。 “我意识到他死了。那个老画家。我愣愣地坐在沙发上,发了半天呆。说实话, 我几乎已经忘了他。当然,不是真正的忘记,只是很少想起,你知道,整天忙这忙 那,脑子里就像塞得满满的乱七八糟的抽屉,根本没时间整理。” “我去看了画展。”停顿一会儿,她接着说,“坐地铁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 那个画展的名字。等待。你不觉得一个回顾展取这样一个名字有点奇怪吗?” 我点点头。 “结果那是他最后一幅画的名字。”她把烟灰轻轻弹落到烟灰缸里。 “就是你做模特的那幅?” 她摇摇头。“另外一幅。尺寸比那幅要小得多。大概一米乘八十厘米的样子。 不过,”她停顿一下,“画的也是我。” 我知道她会继续说下去,于是我等待着,我手里的香烟依然没有点燃。 “画的是我坐在咖啡馆里一边抽烟一边望着窗外。当然——是穿衣服的。我一 眼就看出,那幅画画的正是我去年坐在咖啡馆里等待那个特别礼物时的情形。所有 细节都吻合。搭在椅背上的风衣,摆在桌上的《战争与和平》,旁边的烟和打火机, 阳光投下的影子,甚至我剪短的发型——我给老人做模特时留的是长发,他走后我 才剪短的。” “就是我现在坐的这个位置。”她坐直身体,视线投向窗外。窗外是盛夏烈日 下的林阴道。“就像我在不知不觉中又做了一回模特。而他就在窗外——”她用手 指指窗外斜对着她的人行道,“但那是不可能的,你明白吗?他那时已经回纽约了。 而且我也没在窗外看见过任何人。” “也许他请人帮他拍了照片。” 她再次摇摇头。“他不是那种会对着照片画画的画家。我记得有一次他对我说, 他从不对着照片作画,他一定要对着活生生的模特,否则画里面就会缺少点什么。 那是他的原话。缺少点什么。” “一个谜。”她莞尔一笑,“一个小小的谜。当然,有很多种可能,可以想出 很多合理的解释。但我宁愿让它继续保持神秘。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点点头。虽然很难表达,但我想我明白。 她掐灭香烟,低头用银色的小勺子慢慢搅动杯中剩余的咖啡,搅出一个小小的 旋涡。 “我至今依然记得那幅画带给我的震撼。我在那幅画前面一动不动地站了足足 有好几个小时。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块石头。怎么说呢,那幅画里有某种与我 紧密相关的东西,那里面浓缩了我二十八年——不,二十九年——人生的全部秘密。” 她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老人送给我的礼物是什么。” 她停下来,似乎是为了调整一下呼吸。 一切都好像突然停止下来。地球的自转。吧台里的咖啡机。音乐。时间。一切。 “那个礼物——”她说,“就是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