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挑这样的日子出门,无疑是好的。 出门之前,孙志刚喂了鸡,喂了狗,喂了猫,喂了花狸鼠,喂了鹅,还喂了那 只越长越瘦的绿毛龟。艾绿珠也不过来帮忙,只一旁瑟瑟站着。她套了件深红对襟 唐装,头上裹着方格子头巾,掌心时不时捂紧双唇,小心地呼着气。当孙志刚将一 把烂白菜叶撒进鸡舍时,艾绿珠终于按捺不住了。她小声嘟囔道,磨蹭啥呢,真是 现上花轿现扎耳朵眼…… 孙志刚直起腰,摸了摸身边溜达的狗,又把猫耳上的发卡重新系了系。狗是老 狗,牙齿全掉光了,柔软糜烂的牙龈不时啃舔着他的手指。猫呢,正在发情,总爱 把条黄丝绸蝴蝶发卡套在右边的耳朵上,在镜子前踱来踱去。当他们恋恋不舍地锁 门时,艾绿珠突然尿急,她踉跄着冲进庭院,不假思索地往菜畦垄上一蹲……解决 后她并未起身,而是不声不响盯着畦垄上的一簇蒲公英。蒲公英的锯形齿粘爬着蚜 虫,细长杆顶着层层叠叠的花瓣,花瓣里栖着细腰马蜂。艾绿珠努了努嘴,半晌才 喃喃问道,孙志刚,孙志刚,难道……立春了? 春早就立了,龙头早抬了,连清明的冥纸也早烧过了。孙志刚看着她边系裤腰 带边狐疑地扫望着庭院。他大踏步走过去,把她拽出院子,“咣当”锁了门,拥她 上了电动三轮车。艾绿珠也没挣扎,她平时最讨厌旁人不尊重她。不过,这一天她 心情尚好,最起码表象上看来如此。这让孙志刚稍稍有些心安,他柔声对她说,别 急,我们这就要出发了。当“出发”这两个字从嘴里蹦出时,语气那么干脆、爽朗, 让他自己都略略吃惊起来。“你再等等,孙志刚,”艾绿珠慌张着说,“我忘了样 东西。”她眼睛扫着犄角旮旯,“我这脑袋……真成榆木疙瘩了……我是不是…… 真老了?”艾绿珠开了锁急匆匆进家,旋即急匆匆颠跑出来,手里拎着只玩具大象。 她乜斜着孙志刚,手忙脚乱地把大象塞进书包。大象太大了,粉红的长鼻子就从书 包口支棱出来。艾绿珠抚摸着大象鼻子,佯装无事地瞥孙志刚一眼,说:“还傻愣 着啥?走啊。快走啊。” 孙志刚没听她唠叨。这些日子以来,孙志刚早习惯对女人莫名的絮叨保持沉默。 这和他以前的作风倒是迥异。他曾经喝醉之后,把只穿着内裤的女人关在门外半个 多时辰。那可是腊七腊八,风能浸骨入肺的。艾绿珠赤着脚,双手捂着乳房在门外 小声啜泣,间或拼命蹦跶两下,将青石板踏得嘭嘭响。 “栗子少了袋!”等三轮车发动起来时,艾绿珠有些惊慌地说,“栗子怎么少 了一袋呢7 天哪,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呢?” 孙志刚只得把三轮车停下,进了车篷跟她点货。他们总共拉了四袋小米、四袋 栗子、四袋红薯。小米是艾绿珠姐姐送的,栗子是孙志刚嫂子给的,红薯是从集市 买的。前几日,他俩蹲厢房里,用秤约了又约,把小米、栗子和红薯分成了四份, 小心着倒进麻袋,用粗口绳扎好。 “少就少吧,”孙志刚皱着眉头说,“多一份跟少一份,有啥区别呢?” “那怎么行?少给谁一份我心里都不踏实,”艾绿珠说,“我再去找个破麻袋, 把这三份匀成四份。”说完她迫不及待地跳下三轮车。孙志刚只得站屋檐下,默默 点上烟,大口大口地吸食。后来他索性蹲下,背靠墙壁盯着葳蕤的野菜、洞穴里的 蚂蚁、叫不上名的大眼昆虫以及晃来晃去的阳光。再后来,当他不经意扭头时,在 石头上看到几行字。字是用白粉笔写的,或许年头长了,已然被雨雪风霜洗刷得模 糊难辨。他好奇地歪着头,仔细辨认着: 不相交的两条直线叫平行线。 三角形的一个外角等于与它不相邻的两个内角之和。 天使也曾美丽过。 他用手来回蹭那几行字,一个字一个字地蹭。当艾绿珠找回麻袋将栗子分好, 小声吆喝着他大名时,他的手指还颤抖着停驻在“美丽”那两个字上。手指肚一点 感觉不到石头的凉,相反,他粗糙的、被劣质香烟熏得焦黄的手指肚,仿佛正在触 摸一颗温热的、娇嫩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