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劳晨刚跳下长途汽车,挑衅似的搜寻着男人。这个男人在将近十个小时的旅途 中,一直坐在她左侧。起初她没留意他。对这种眼睛浮肿、皮鞋裂口的中年人,劳 晨刚很少接触。应该说,在她有限的记忆中,她从没有和中年男人正式打过交道。 开始还相安无事,男人似乎饿了,他撕扯着一只德州扒鸡,同时仰起满是皱纹的细 长脖颈,小口抿着二锅头。其间他很有礼貌地询问劳晨刚,姑娘,要不要吃点?边 问边把鸡腿犹豫着塞给她。她朝他摇摇头,为了表示感谢,她从兜里掏出几张餐巾 纸,轻轻递到他手边。 后半夜,劳晨刚终于迷糊住了。其实睡得也不沉,她不是那种一挨枕头就做梦 的孩子。当那双手颤抖着抚摸起她的大腿时,她哆嗦了下,不假思索地将那人的手 拨拉开。她动作果断,丝毫不沾泥带水,反而激起了男人的欲望。他突然伸出双手, 一只紧紧攥了她的左腕,另一只则轻佻地摸了摸她丰满的乳房。一股鸡皮味漂浮着, 劳晨刚骤然间动也不敢动了。车厢里灯光昏仄,旅客们在汽车颠簸的行驶中睡得格 外沉迷。有那么片刻,劳晨刚觉得自己简直快要窒息过去。她脸憋得通红,牙齿死 死咬住下唇。男人“嘿嘿”地轻笑两声,方才将手坦然撤回。劳晨刚松口气,摸索 着将背包带解开。男人似乎也就这么点兴致,再没旁的举动。也许,醉鬼总是在神 志不清时不知不觉变成色鬼。尽管如此,劳晨刚也不敢正眼瞅他。她只记得他头发 稀疏,脑门油亮,手指缝满是泥土。还好,他人香甜的睡眠总是有种神秘的催眠作 用,劳晨刚在旅客均匀的呼吸声中放松了警惕,扒着前座断断续续睡了。 男人凄厉的叫声是凌晨响起的。他尖锐的外地口音让旅客们从睡梦中苏醒过来。 他们伸长脖颈,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他们只好拉开车厢窗帘, 望着平原上一闪而逝、成片成片的梨花,同时小声地、琐碎地交谈着。他们交谈的 内容宽泛而缺乏主题,往往是一个人勉强开了头,另外一个人支支吾吾接茬后就难 以为继,只好再次沉默下去。当然,他们的话题无非围绕着这座即将到达的城市展 开。譬如地震,这座城市三十多年前发生过二十世纪全球最惨烈的地震,在这次地 震中,二十四万人死于睡梦中,他们赤裸的身躯被钢筋水泥压成馅饼或皮影;譬如 石油,报纸上报道说,在这座城市的东部海湾地区,勘探到大量石油。大量是多大? 储量足以抵得上两个大庆油田,国务院总理和政治局常委都曾到这里视察,这里俨 然已成了全国最火的投资热点……除此之外,这座曾经以地震和死亡著称的城市, 还有什么诱人的谈资? 劳晨刚掏出包餐巾纸,将刀刃上的血珠轻轻拭掉。长这么大,她从没伤害过别 人,她从来没想到过,某天清晨,她将会用一把瑞士军刀敏捷地割破一个男人的手 指。说实话,在她十五年的生命中,她一直刻意远离小刀、订书钉、铁钉、图钉这 些东西。其实呢,她喜欢那些金属铸造、精致划一、金光闪闪的小玩意,她喜欢小 玩意中规中矩的造型以及散发出的温暖气味。金属的气味和血液的气味如此相近, 这让她倍感亲切。 她稍稍有点后悔,刚才没把MP3 及时打开,将男人的叫声录下来。不过,在剩 余的短暂旅程中,这个男人肯定再也不敢把手掌伸向她丰腴的身体了。她做了个简 单的深呼吸,然后轻蔑地朝男人看了看。他正将纱布一圈一圈缠住手指,脸上是副 忧郁、忐忑甚至绝望的神情。他有什么好绝望的?劳晨刚倒有点可怜起这个男人了。 灯光下,男人眼袋幽暗,仿佛随时会睡着或者死掉,他衣服也不干净,上衣前襟沾 染着油点和莫名其妙的白斑。他年龄应该和……父亲差不多。 男人并没紧随劳晨刚下车。他肯定是怕这个随身携带瑞士军刀的女孩了。劳晨 刚有点骄傲,她将军刀塞进布包,环视着陌生的长途汽车站。天已大亮,苏澈还没 有来。她暂时不需要苏澈的帮忙。现在的关键问题是,要不要给母亲打个电话? 母亲快把她的手机打爆了,她愣是没接。她知道母亲一定急疯了。母亲素来是 个没有主意的人。离家之前,她给母亲留了张便条,说出去办点“正事”,事成之 后立即回家,不要惦念。她还记得自己出门时,将防盗门的明锁和暗锁仔细旋转了 两圈,之后她打车去了汽车站。在长途汽车站,她碰到一位小学同桌。不过他肯定 不认识她了,当然,她也只是从他脸上的那块黑色胎记认出了他。他个子高挑,弯 着腰在候车大厅不停地喝一瓶矿泉水。当他目光扫射到她时,并没有哪怕片刻停留。 这让她隐约有点失望。她的相貌和小时候并没多大区别,留着老式蘑菇头,眼睛大 大的,蒜头鼻的两侧点着几粒雀斑,不过,她的体重却是那时候的几倍。几倍是什 么概念?她当时看着那个喝水的男孩想着。 她跟苏澈约的是八点。八点钟,他准时来接她,然后,陪她做些她想做的事。 那么,在和他见面之前,她最好先吃点东西。她在车上连口面包都没吃。她现在就 想喝上一大杯甜牛奶,吃上块松软芳香的面包或蛋糕。她喜欢甜的、绵软的、闻起 来蜂蜜味道的食物。她现在胖得像头发育中的棕熊,可仍不能阻止自己对甜食和热 量的热爱。这一点,她觉得跟明净姐一点不一样。明净姐喜欢喝稀粥吃咸菜,明净 姐也胖,但是胖得好看。 在站前饭馆,劳晨刚吃了碗打卤面。吃完后,她看到墙角有只老鼠耐心地啃着 个酒瓶。老鼠很肥,牙齿机械地咬着酒瓶脖颈,两只前爪妄图将酒瓶抓得更牢固。 她打开MP3 ,蹑手蹑脚地搁置到老鼠正上方。 咯吱- 咯吱- 咯吱- 咯吱- 咯吱- 咯吱- 老鼠跑了,劳晨刚将它咬酒瓶的声音来来回回放着。她希望能在这种奇怪的、 有点轻快的声音当中,早早看到那个叫苏澈的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