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么多年来,孙志刚很少有机会去市里。不是不想去,或者去不了,而是没有 去的理由。第一次是八三级太原兵聚会,老班长把电话打到他家,通知他礼拜天去 海鲜城。那时他尚在加油站上班,每天值夜班,打着手电筒给往来的拖拉机、农用 三轮车和卡车加油,并将白手套作为赠品塞到司机手中。他为那次聚会提前倒了班, 为了更体面些,艾绿珠还专门跑到供销商场给他买了套“报喜鸟”西服。西服很便 宜,款式也老,可穿在孙志刚身上仍挺拔漂亮。该下班时,经理让他抽空到空油罐 里瞅一眼,说怀疑罐底漏油。他整个人蹲蹴在黑漆漆的油罐里,拿着手电来回晃荡。 晃着晃着他忽然听到一声轻脆的爆响,接着,整个人就深陷一片红色火焰中……还 好,他被烧伤的面积不是很大,只是日后胳膊上爬了条面目狰狞的蜈蚣。谁能料到 他裤兜里的简易打火机会爆炸?谁能想到空油罐里还有没挥发完的汽油?孙志刚想, 这就是命吧? 第二次战友聚会时,他已从石油公司买断离岗,开了家自行车修理铺,闲了就 坐了马扎,闷闷地抽袋旱烟。对于是否参加这次战友聚会他多少有些踌躇。那些战 友在市里混得有头有脸,老班长已是全市最大的出租车公司副总,整天开辆奔驰游 山玩水。那是他多年来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卑微,没了体面的工作,终日灰头土脸, 连烟都是一块五一包的“北戴河”。不过,艾绿珠倒赞同他出去转转。她安慰他说, 有啥见不起人的?修自行车也不比别人低一等,老爷们只要腰板挺直了,没啥好怕 的。她在小学当语文老师,平时喜欢读点唐诗宋词,说话还是有水平的。可那天孙 志刚才坐上公共汽车,艾绿珠的电话就追过来了。她咋咋呼呼地说,女儿不小心被 水果刀割破手指,贴了创可贴,可还血流不止。那是他第一次体验到血流不止是什 么意思。那年女儿十二岁。 这次是他第三次要去市里。关于这次出门,他酝酿了许久。他觉得,在这个桃 红柳绿的春天,必须要出趟门了。到了他这年岁,想一件事跟做一件事,总是有点 差头的,主要是身板不如年轻时壮,心气不如年轻时高,到动真格的时候,那口气 很自然就泄了。而这事对他来讲很重要。 谁料到,孙志刚和艾绿珠尚未出桃源镇就碰到熟人。说是熟人,其实是五服内 的亲戚。这亲戚叫赵广元,是孙志刚表舅的长子,每逢过年过节,总要在酒桌上喝 两盅的。孙志刚停了三轮车,扯着嗓子喊:“我说连弟啊,你这是去哪儿啊?捎你 一程?” 赵广元眼睛有点散光,他将瞳孔几乎贴到孙志刚鼻子上,才知道遇到连兄。他 机警地朝车篷里张望了一下,方才小声说道:“我要去市里。” “去市里干啥?” “告状啊,”赵广元梗梗着脖子说,“我要去信访局告状。” 关于这位连弟的事,孙志刚倒拉拉杂杂听说过一些。他从黑龙江娶了个老婆, 老婆长得好,只是有点好吃懒做。过了三两年,在市里上班的邻居,把她介绍到酒 店工作。说是工作,无非是去坐台。赵广元怕被庄里人笑话,老话讲得好,宁可光 棍打三年,不可绿帽戴一夜,何况这女人是夜夜给他戴,日日给他戴。他索性跟女 人离了婚,离婚后没埋怨老婆,对邻居倒恨得牙根痒痒,趁黑夜一把火点了人家房 子。人没烧死,只把头怀孕的花母牛吓得流了产。邻居趁机打断了他一条胳膊,一 分钱医药费也没出。他去镇里告,镇里人说,人家一头小牛崽,比你这条胳膊还值 钱!又去县里告,可惜,保安连大门都没让他进。 “我们正好去市里,顺路,一块拉着你吧!”孙志刚下了车,二话没说把赵广 元抱上车斗。 赵广元见了艾绿珠,忙说嫂子也在啊?你们两口子这是干啥去啊? 艾绿珠咧嘴笑了笑说:“我们……没啥正经事,听说……市里的花都开了,去 看看,去看看。” 赵广元说:“哎,你们是该出去散光散光了,老是家里闷着,迟早会疯的。” 艾绿珠不说话。 赵广元又说:“也有小半年了吧?” 艾绿珠半晌说:“四个月零十天。” 赵广元说:“我那阵忙着离婚打官司,也没空去瞅你们。” 艾绿珠垂头说:“家家有本经,自家的经念好了,少让亲戚操心,就对得起大 伙了。” 赵广元说:“听说闺女没回来?留那儿了?” 艾绿珠看了看赵广元,赵广元也看了看艾绿珠,两个人谁都没再吭声。 路上的风硬得很,不过,却是暖的,吹得头皮酥痒,太阳也好,晒得眼皮饱胀, 杨树叶子呢,油亮发黑,柳树枝子能拧笛了,麦子呢,拔了三指高,田野到处弥漫 着牛粪、苜蓿和野花的味儿。孙志刚隔着玻璃窗大声问赵广元:“我说连弟啊,麦 子灌浆了没?” 赵广元没回话,他鼠头鼠脑地上上下下打量着艾绿珠,突然说道:“你们再抱 个嘛。” 艾绿珠只用手来回拧着大象鼻子。这是只用水红绒缝的大象。 赵广元讨好似的出主意:“嫂子,你们真可以再抱养个。改天我十里八村的踅 摸踅摸,看谁家有了私生的,抱过来给你们养。你们虽镇上住着,却没我们庄稼人 活泛。” 艾绿珠郑重地把大象鼻子塞进书包,这才磨磨蹭蹭道:“你连个老婆都没有, 还替我们着想,真难为你了……不过,我好歹还有个熄灯说话的人,哪天腿一伸走 了,还有人料理后事……你呢,还是自己抱一个吧……等着日后好养老送终。” 赵广元便知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不过,艾绿珠这席话,倒真触到他伤心处。 他哑然片刻后,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他个子那么矮,声音却异常洪亮。他佝偻的脊 梁哀伤地起伏着,伴随着大声的咳嗽,将眼泪和鼻涕抹得到处都是。艾绿珠掏出条 手绢打擩他手心里,安慰他说:“你还年轻,家里又有三间宽敞的大瓦房,还怕娶 不到称心如意的老婆?”赵广元仍抽噎着,连一句话都懒得说了。艾绿珠就去看孙 志刚。孙志刚没听到他们叔嫂间的对话,仍有板有眼地开着三轮车。他真以为自己 是个司机了,他的腰板拔得像扇门板。 麻烦事刚进市郊就来了。交警在十字路口拦住了孙志刚。其实不是人家拦他, 交警本来查前面那辆广本的养路费,检查完就走了,孙志刚呢,以为肯定自己也没 跑,心里头长草,慌(荒)了,三轮车停在那里动也不敢动。他这一停,后面的车 辆只得跟着停。交警蹙着眉走过来,有一搭无一搭地说:“喂,把运营证和驾驶本 给我看看。” 孙志刚想想说,我没运营证;我不是跑运输的,只是拉着家里人串个门。交警 看了看车篷问,那矮个是谁?孙志刚说,是我兄弟。交警问,那女人是谁?孙志刚 忙说,是我老婆。交警摇摇头笑着问,那是你弟?肯定不是一个妈生的吧?又瞄了 两眼艾绿珠问,那是你老婆?不是你年纪人(母亲)?孙志刚赔笑道,我是老实人, 从来不说假话,我这辈子,最痛恨的就是说假话的人。这矮子,真是我兄弟。这女 人,真是我老婆。交警清了清嗓子说,就当他是你弟、她是你老婆好了,把驾驶本 给我瞧瞧。孙志刚支吾着说,驾驶本?没带啊。交警说,没带好办,交罚款吧。 孙志刚说:“我身上没带钱。” 交警说:“没带钱更好办,把这三轮车扣下就成。” 孙志刚是真没带多少钱。他们两口子要是手头宽裕,也不至于借了王屠户的三 轮车来市里。 艾绿珠这时从三轮车上款款地迈了下来。她把头上的方格头巾撸掉了,满头的 白发格外显眼。她缓缓地问交警,你刚才说啥?谁是谁妈?交警一愣,说,我什么 都没说啊! 艾绿珠说,你没说,我咋听到了呢?我耳朵又不聋。亏你还是个警察,有你这 么说话的吗?她并没去看交警,而是眼神涣散地逡巡着来往的人群,她说话的语气 也慵懒,仿佛说这些话着实费了不少气力。交警不理她的茬,只是说,赶快交钱, 别他妈穷磨叽了!艾绿珠迟疑着问,你……你骂人?交警说,我没骂啊,怎么,你 们无证驾驶还有理了?艾绿珠商量着说,我们就是无证驾驶,你也不能骂人啊,对 吧? 后面的车堵得越来越多,不少司机把车熄了,凑过来看热闹。交警无疑很上火, 他一把拽过艾绿珠,将她搡到马路牙子上。他本来个子魁梧,艾绿珠纤细,看上去 就像是他轻而易举将她悬空拎过去一般。艾绿珠惊慌失措地嚷道,你这是干啥呢? 你这是干啥呢?我们又没干违法的事!我可是人民教师呢!你撒了我!撒了我! 孙志刚连忙去扶艾绿珠,同时大声问交警,你这个同志……怎么能这样呢?交 警冷冷地说,我什么样了?嗯?我什么样了?边说边去揪孙志刚衣领。孙志刚不比 他瘦弱多少,见他动手,也毫不示弱地去抓他衣领。俩人眼看就要撕扯到一块,交 警忙掏出手机给同事打电话,说这里有无证驾驶的,不但不交罚款还蓄意滋事。孙 志刚一听,赶紧松了手,他懂得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他们是来市里办事的,可 不是来市里闹事的。他说大兄弟啊,你消消气,我们是从镇上来的,没见过市面, 也不懂规矩,你大人有大量,饶了我们吧。说完他扒住艾绿珠耳朵嘀咕句什么。艾 绿珠白着脸说,不行!不行!孙志刚又嘀咕几句,艾绿珠才撅嘴走开,不一会儿扛 着个麻袋过来,扔在交警脚边。孙志刚瓮声瓮气地说,同志啊,我们是真没钱,要 是有钱,我们何必费这个口舌?我们只有这么点栗子,您行行好,就当是罚款收了 吧。 交警铁青着脸摆着手说,快走吧!快走吧!别在这儿添堵了!你们这号人,不 老老实实家里待着,出来乱跑个鸟! 孙志刚贴着马路牙子闷闷地开着三轮车。艾绿珠还在车篷里唠叨,她说这么一 大袋栗子转眼就没了,还给了这么个不懂礼貌的人,连镇上的小学生都不如,还市 里人呢!说完她又去看赵广元。赵广元刚才在车上吓得直哆嗦,连个屁都不敢放, 叫艾绿珠很是瞧不起。倔劲就冒上来了,说,连弟啊,我们马上快到报社了,你该 上哪儿上哪儿吧。赵广元讪讪地说,我也不知道信访局在哪儿,不如我先陪你们去 报社?你们去报社干啥呢?你们不是去公园看樱花吗?艾绿珠乜斜他一眼,不紧不 慢地说,我们干啥都跟你没关系,刚才我们差点挨打,你咋不上手呢?赵广元说, 嫂子,你瞧瞧,你瞧瞧,就我这小身坯,哪里近得了人跟前啊!艾绿珠哼了声,不 再搭理他,又开始唠叨起那一麻袋栗子。 孙志刚也心疼那麻袋栗子。不过他更担心的是,怎样才能在到报社之前,避免 再次挨罚,而找到报社后,如何才能找到那个叫李文的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