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孙志刚艾绿珠他们很顺利地就到了报社。他们在半路上再也没遇到警察或旁的 麻烦。道路两旁全是开疯了的西府海棠,鼻翼里飞着花粉细弱的颗粒。孙志刚忍不 住重重打了个喷嚏,当他掏出手绢擦完鼻涕,抬头间就发现了路旁那个硕大陈旧的 牌子。他有些惊喜地大声招呼着车上的人,不一会儿,艾绿珠跟赵广元从电动三轮 车上鱼贯跳出。艾绿珠冷静地环顾四周后,把她的方格头巾郑重其事地系好,掸了 掸身上的灰尘,紧了紧裤腰带,又弯腰用团手纸擦了擦黑皮鞋。当她直起腰身再次 东张西望时,有只蜜蜂嗡嘤着飞过,不知怎么着就撞到脸上,艾绿珠手忙脚乱地逮 住,手指肚夹着细细观瞧一番,后来,她噘着嘴巴吹了吹蜜蜂的花翅膀,喃喃自语 道:“这才有个春天的样儿,这才有个春天的样儿啊。”说完她瞅了瞅孙志刚。 春天该是什么样儿?什么样儿才是春天?孙志刚不清楚,他只得含混着点点头, 表示对艾绿珠的感慨颇为赞同。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对艾绿珠的高谈阔论保持沉 默。 艾绿珠将近四个月没出过家门了。这漫长的一百二十来天,她除了卧室、厨房、 厢房和厕所,再也没有迈出过庭院的铁门。那些时日,她仿佛一只冬眠的蟾蜍,在 自己冰凉狭小的洞穴里栖居,即便偶有亲戚朋友来访,她也只是躺在炕上懒懒地愣 神,似乎客人的光临和她没有丝毫牵扯。她唯一牵挂的是书房里那尊菩萨,每日清 晨、晌午和黄昏,她都要燃上几炷香,庄严地跪在蒲团上念经,一念就是个把时辰。 除了这件让她挂心的事,她连狗都懒得喂,猫也懒得抱,即便那只花狸鼠用牙齿啃 着她的手指,她也不会去摸一把。大多时候,孙志刚披着碎雪从自行车修理铺回来, 他会惊讶地发现,炉火根本没点,屋子里清冷清冷的,厨房里灶火没开,案板上只 有硬馒头,而艾绿珠坐在一团漆黑的房间里,默默念叨着什么。那册《金刚经》通 常被她攥手里,半天也不翻上一页。那时孙志刚总隐隐担忧,怕她真得了什么病。 “我们把车停在这儿。”艾绿珠指挥着孙志刚将三轮车靠在玻璃橱窗和绿化带 的缝隙,满有把握地说,“肯定不会违反交通规则。”她随手摘朵海棠,放鼻子下 漫不经心嗅着,“我们先找警卫打听打听,看李文有没有上班。他们跑新闻的,屁 股下都安着弹簧。”又低头对赵广元说,“广元啊广元,你忙你的去吧,你不是急 着上访吗?” 赵广元喏喏地说:“嫂子,我那点尿事,不急,不急,先陪你们,陪你们。” 艾绿珠沉吟了片刻说:“你……是不是……不敢自个儿去了?” 赵广元白着脸说:“嫂子你把我看成啥人了?我可不是没脓血的人。谁要惹了 我,我可敢一把火烧了他全家!”说完用眼光去瞄孙志刚。孙志刚就说:“可不是, 广元不是好欺负的,是个正经老爷们,庄里人哪有不佩服的?”赵广元得意地朝艾 绿珠撇了撇嘴,艾绿珠抹耷着眼睑说:“说你脚小,你还就扶着墙走了?”孙志刚 忙捅了捅艾绿珠,说:“告状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那可是几年、几十年,甚至一 辈子的事。广元,你要愿意在这儿待着,就在这待着吧。我跟你嫂子没钱,但有成 把成把的时间,等我们正事办妥了,就送你去,免得你坐公共汽车,花那冤枉钱。” 艾绿珠不好再说什么,将车上的一袋栗子、一袋红薯和一袋小米背下来,吭哧 吭哧地聚成一堆,“广元你先帮我看着。”她擤了擤鼻涕,手指在鞋帮上麻利地蹭 了蹭,“我跟你哥去找李记者。” 在报社警卫室,孙志刚和艾绿珠找到了保安。这是两个满脸青春痘的男孩,正 在玩弄手机。孙志刚递上香烟,小声问道:“小兄弟,麻烦你们帮我找一下李记者?” 两个警卫头也不抬地问:“谁?” 孙志刚说:“李文,李文,新闻部的李文。” 一个便对另外一个说:“去去去,打电话问一下。” 另外一个说:“凭什么我去打,你在这里大饱眼福啊?” 一个说:“这些图片网上有的是,光张柏芝的就有一百多张。要是想看,待会 我连钟欣桐的裸照也发你手机上。你手机有蓝牙没?” 另外一个才不情愿地去打电话。没说两句就挂了,伸手去抢同伴的手机,同时 扭头对孙志刚说:“李文去遵化采访了,没在单位。” 孙志刚笑着问:“大兄弟,麻烦你帮忙问下他的手机号,好吗?” 刚打电话的小伙子说:“你改天再来吧。我们这里有制度,不能随便把手机号 告诉陌生人。 孙志刚忙说:“我跟他很熟。” 小伙子就不搭理他了。孙志刚说:“我给他带了些土特产。” 小伙子说:“先放传达室。写上他的名字。” 孙志刚就和艾绿珠把栗子、红薯和小米搬进传达室,在麻袋上歪歪斜斜地写上 了李文的大名。刚写完孙志刚看到赵广元招呼自己,就小跑着过去。赵广元犹犹豫 豫地说,他先不打算去信访局了,他想去看看李梅。 李梅就是他前妻。孙志刚问,她都跟你离婚了,你还找她干啥?当初你们人脑 袋都打出狗脑袋了,你还把邻居的灶膛砸了。赵广元泪眼婆娑地说,我……我想跟 她……复婚。孙志刚攒着眉头说,你当婚姻是儿戏,说结就结,说离就离啊?再说, 你这么着低三下四地去找她,她能瞧得起你吗?女人家,最看不起软脊梁骨的男人 呢。赵广元蹲地上不吭声。孙志刚只好掐着他窄小的肩胛骨安慰说,不过呢,你要 真想吃回头草,就吃吧。哥能理解你。晚上被窝里少了个暖脚的人,心里哪能踏实? 不过,你千万别说软话,你要说明白话。知道什么叫明白话不?赵广元连忙地朝他 连兄点点头,哽咽着说,离婚后他常梦到李梅,梦到她给他洗脚,梦到她在酒店被 坏人欺负。他要不来救她,她就没活路了。他恨她恨得牙根痒痒,可总不能见死不 救吧?他赵广元可是个有担当的男人。 孙志刚良久无语,去瞥艾绿珠,却看到艾绿珠正扒着警卫室窗户朝里张望,边 张望边朝他不停摆手。孙志刚就狐疑着走过去,陪她一起朝窗子里观瞧。 原来那两个警卫正在吃孙志刚和艾绿珠的栗子,还将栗子皮吐得满地都是。两 口子挣挣着耳朵,听到一个对另外一个说,这栗子真是新鲜呢。另外一个说,霜打 过的栗子又甜又脆,你要是喜欢,我们干脆把这袋栗子分了,反正他们也不知道。 一个说,这傻×男人,连自己的名字都没写,即便给了李文,李文也不知道谁送的! 另外一个说,是啊,乡下来的,心眼都不齐全。一个说,我很少吃坚果,这样吧, 我要这袋小米,我妈最喜欢用红枣熬小米粥了,那袋红薯你就要了吧,我胃不好, 这东西,又软又甜,可吃多了泛酸水。 孙志刚和艾绿珠面面相觑。孙志刚皱着眉头思量,如何才能将几麻袋东西从传 达室搬出来,既要不伤人脸面,自己又要得体。他尚在愣神犯嘀咕,艾绿珠已然冲 进了警卫室。她浑身颤抖,死死盯住两个保安,一句话都不说。两个保安没料到她 突然闯进,手里抓着的栗子不禁滚到地上。三个人就那样对峙着,后来艾绿珠终于 说话了,她说,你们也是爹妈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怎么能这么没良心?嗯?你 们的良心难道被狗吃了?嗯?她语速缓慢,说的还是普通话,说到“良心”这两个 字时,她像朗读课文一样使用了重音。她好像把这两个小伙子当成自己的学生了。 两个保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吭声。艾绿珠对这样的效果无疑很是满意,她 重新系了系头巾,然后弯腰把撒落到地上的栗子一颗一颗地捡起,其中有两颗滚到 床铺底下,她就随手从电视机上抄起根细竹竿,跪在地板上撅着屁股,赌气似的扒 拉出来。当她发现孙志刚和赵广元在门口搓手站着时,便胳膊一挥,地主婆一般吼 道:“还傻愣着干啥你们俩?难道你们缺了心眼,连脚也瘸了吗?快把栗子小米跟 红薯,统统给我运到车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