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孙志刚、艾绿珠还有孙志刚的连弟赵广元,到达光荣敬老院时,已经是正午时 分。当然,从报社去敬老院的路途中,艾绿珠不停唠叨着。她唠叨了交警,唠叨了 保安,后来又唠叨了李文。她说李文是个多好的记者啊,那年去咱们家,也就是二 十郎当岁吧?别看年轻,文章却写得老到,要不是他那篇妙笔生花的专访,我们闺 女受的苦、受的罪怕是更多……孙志刚从反光镜里窥到她渐渐沉默下去,他不晓得 她是不是在流泪,他只是看到她温柔地摩挲着那只玩具大象的鼻子,后来,她干脆 把大象从书包里拽出来,紧紧地抱怀里,就像哺乳期的女人抱着……刚出生的婴儿。 当她神情涣散地盯着孙志刚后背时,孙志刚心里哆嗦了一下。 女儿得病前,艾绿珠在镇上的小学当语文老师。她教的班级,考试成绩始终在 全年级第一。表面上看她矮瘦纤弱,蜡黄的脸庞让她像一个肺病患者,其实呢,她 身上有种……孙志刚说不出来的味道。女儿得了再障性贫血后,孙志刚在镇上继续 修理自行车,她跟学校请了长假,独自带着闺女四处治病。她们几乎将中国的版图 走遍了,天津、石家庄、上海、北京、武汉……每到一座陌生城市,艾绿珠都会寄 张明信片回来,告诉孙志刚,她和女儿很好,吃得好,睡得好,医生好,护士好, 病友好,治疗效果也好。二○○三年“非典”期间,艾绿珠陪着女儿在地坛医院做 人舱手术。他们都对这项据说是国际最先进的治疗方式,抱着一种赌博的心态。医 生们决定把女儿放人一个狭窄的玻璃无菌室,将她血液里的白细胞统统杀死,然后, 再往她的血液里注入兔子的细胞,让兔子的细胞在女儿体内生成新的造血功能。她 们娘俩在北京一待就是三个月。她们很少给家里打电话,哪怕是一块钱,孙志刚也 晓得艾绿珠都想掰成两瓣花。为了昂贵的入舱手术,他们把房子卖了,住在亲戚家 闲置的平房里,房子卖了钱也不够,要不是李文记者的报道在社会上引起轰动,别 说入舱手术,连每月一次的800CC 的血,他们也是输不起的。那时的艾绿珠,偶尔 打电话,总是慢条斯理地叮嘱孙志刚,吃饭一定要吃热饭,睡觉一定要睡热炕,如 果修自行车的用打气筒,一定要额外多收五毛钱。 “我们以后再来看李文。”艾绿珠自言自语道,“我们总会找到他的。” 这次找张奎倒是容易。张奎住在凤凰区的光荣敬老院。他们还没见过这么漂亮 的敬老院,一水的平房掩映在高大的泡桐树下,泡桐树上悬挂着热烈而肥硕的花朵。 在他们印象里,敬老院该是灰色的,飘着孤寡哀伤的气味。他们商量了半天,决定 先找院长。院长很轻易就被他们找到了。她是个干练的胖女人,穿身鲜亮的套装, 正在接受市电视台采访。他们在院长办公室门外足足等了半个小时。记者们走后, 他们才怯怯地敲门进去。他们说,他们是从县里来的,他们来探望一个叫张奎的老 人。 “你们是他什么人?”院长给他们每人倒了杯茶水,赵广元慌里慌张接时,不 小心碰洒了水杯,茶水溅湿了院长的裙子。孙志刚慌忙着掏出手绢帮忙去擦。院长 也没生气,连连摆手说不要紧,不要紧。 “我们……我们……”孙志刚说,“我们是他远房亲戚。” “我说呢,你们以前没怎么来过,”院长说,“我这就派人带你们去。” 带他们去的是个文静害羞的姑娘。她带领他们穿过一具具晒太阳的衰老身体, 穿过一群群打扑克的老头老太太,穿过一丛丛绚烂的樱花树,终于见到了张奎。张 奎刚拉了一裤子屎,弄得这里一块那里一块,有个中年女人正在拾掇。他连裤子也 没穿,木乃伊般的大腿小腿全露外面。对于这些来探访他的客人,他没有丝毫的热 忱,他甚至没抬眼皮正眼瞧他们一眼。当那个文静的姑娘招呼他的名字时,他的耳 朵才机警地动了一动,然后站立起来,漠然地盯着他们。那个中年妇女连忙大声叱 喝着让他坐下,将一条脏被单紧紧裹住他下体。文静的姑娘脸颊通红地说:“张大 爷,你亲戚来看你了,你还认识他们吗?” 张奎左看看右看看,姑娘指着孙志刚细声细气地问:“他是谁?” 张奎的眼皮动了动,响亮地喊道:“爸爸!” 姑娘又指着艾绿珠问:“她是谁?” 张奎想也没想地说:“姥姥!” 姑娘摇了摇头,对孙志刚和艾绿珠说,老人得痴呆症两年了,大部分时间,除 了摆弄他那些朝鲜战争时得的奖章,就是骂人和睡觉。 孙志刚什么都没说,他帮那个中年妇女将床单换了,地扫了,又将窗户打开, 这才坐到张奎身边。他伸出手试探着摸了摸老人的脸,老人的脸上没有一块肉,他 又摸了摸他干瘪的耳朵,他的耳朵上粘着大便,孙志刚小心地用手纸擦掉。当他去 摸老人的胳膊时,老人慌忙地躲开,缩到墙角假寐。艾绿珠就大声说:“您别怕, 我们是来看你的!我们还给你带了栗子和红薯呢!”她朝赵广元使了个眼色,赵广 元连忙将那一麻袋栗子抱到床上,从里面捧出一大把,放到老人脚边,说吃吧吃吧, 甜着哪!张奎盯着栗子,突然咧嘴笑了笑,然后他将上嘴唇和下嘴唇撩开,摸了摸 自己的牙龈。他连一颗牙齿都没有了。 艾绿珠有些失望地说:“他是真傻了。” 孙志刚说:“人老了,都这样。” 艾绿珠说:“他连牙都没了,头发也没了。” 孙志刚说:“等你到了他这个岁数,头发还不如他多。” 艾绿珠喃喃道:“我们即便来看他,又有什么用呢?” 孙志刚说:“他不知道我们来看他。我们不是知道吗?” 他们俩说着话,没料到老人蹑手蹑脚地蹭过来,摸着艾绿珠书包里支棱出的大 象鼻子。刚开始只是小心地摸,后来就拼命地拽。等艾绿珠发现时,大象的半截身 子快要拽出来了。艾绿珠哆嗦着道,撒手,撒手!快撒手!老人听她这么一说,反 倒攥得更紧。艾绿珠就去抓他的手,她没想到老人的手劲这么大,反正她是没法让 他松手了,她只得看了看孙志刚。 孙志刚说:“老人要是喜欢,就给他吧。不就一个玩具吗?” 艾绿珠说:“不行。” 孙志刚说:“你别这样。” 艾绿珠说:“我咋样了?” 孙志刚说:“你咋这么小气呢?老人不糊涂的时候,每个月都给我们寄二百块 钱。” 艾绿珠尖声道:“我小气?我小气?你说我小气?” 孙志刚命令说:“把大象给他。听到没?” 艾绿珠说:“孙志刚你给我说清楚,我哪里小气了?我要是小气,能拉这么多 栗子来看他吗?” 孙志刚伸手去抢大象,艾绿珠慌忙躲开。她这么一躲,张奎的身体便被她拽个 趔趄。老人一愣,旋即“哇啦哇啦”嚎哭起来。通常,老人的哭泣会和婴儿的哭泣 一样响亮。那个文静的姑娘连忙哄老人,随手塞给他嘴里一粒太妃奶糖。孙志刚抬 腿就踹了艾绿珠一脚,艾绿珠手扶着炕沿,正了正身子,瞥了孙志刚一眼,二话没 说就出了屋子。赵广元在旁提醒,快追啊连兄,我嫂子跑了!孙志刚没搭理他,他 扶着窗台,看着艾绿珠很快就消失在茂密的树丛之中。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他感 到疲惫之极。他闭上眼,温热的阳光岑寂地触摸着他的眼皮,耳畔传来清风拂动树 冠的沙沙声。他想,人要是能一辈子这样站在屋檐下晒太阳,什么事都不用做,什 么心都不用操,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