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下午两点半,康保民骑着自行车从工厂大门里晃晃悠悠出来。苏澈得意打了个 响指,说:“怎么样,守株待兔也能逮着猎物吧?” 他们俩打了辆三轮车,吩咐车夫跟着康保民。康保民骑车的速度很慢,或者说, 他好像一边骑车一边想着什么心事。在十字路口遇到红灯时,他竟然径直骑了过去。 幸好车辆少,也没有警察。苏澈突然道,真看不出他是这么心狠的人,舍得把孩子 送给别人!劳晨刚说,他们家穷。苏澈说,再穷也不能卖孩子啊。劳晨刚沉默了会 儿说,阿姨他们对净姐特别好,为了给她治病,连房子都卖了。苏澈问,明净是什 么时候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 劳晨刚的脸在车篷里显得特别白,偶有阳光透过缝隙,跳跃着扫着她毛茸茸的 汗毛,才让她整个人有些生气。她的体型一点都不像个发育中的女孩,如果不是她 凝望着别人时,瞳孔里流露出的那股纯净的光,旁人定会以为她是个臃肿的妇女。 “生病后知道的。”劳晨刚说,“净姐做了次入舱手术,可惜失败了。阿姨他 们就想给她做骨髓移植。而这个手术要想成功率高些,最好的办法,就是使用同胞 兄妹的骨髓。” “她养父母做出这个决定,肯定也下了不小的决心。”苏澈说,“这样的秘密, 其实最好带进棺材里。” “康保民跟她老婆去看过明净,”劳晨刚说,“明净姐哭了好几天。” “哦?他们见过面?”苏澈有些吃惊地问道,“那大人们之间,应该商量过捐 骨髓的事?” “是啊。”劳晨刚说,“当时康保民跟他老婆,一口就答应了一,他们有两个 儿子。”她有些哽咽了,这让她说话的声音更苍老,“不过,后来他们就失踪了, 阿姨找不到他们了。” “失踪了?” “电话打不通,住址也变了。” 苏澈盯着劳晨刚,半天才说:“那今天我们去的那个住址,是谁告诉你的?” 劳晨刚将头甩向车篷外,静静地说:“净姐。” 苏澈有些茫然地点了支香烟,“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搬家之后,其实把地址告 诉过孙明净?” “一点没错,康保民他们经常搬家,但是,明净一直没告诉阿姨。” “她为什么这么做?” “你知道,即便有人免费捐献骨髓,手术费也非常贵。” 即便我们现在找到康保民,即便他们答应我们,又有什么用?苏澈大声问道, “没有钱,孙明净的手术照例做不了,何况,你今天也看到康保民了,她是他亲生 女儿,可他好像并不是她亲生父亲。” “不管怎么着,”劳晨刚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总会有办法的。” 康保民的家离工厂不是一般的遥远,都快到市郊了。那一片全是土著居民,房 子全是震后盖的平房。不过,附近就是市师范学院,在这里租房子的大学生非常多。 苏澈问:“你给你妈打电话没?” “没有,”劳晨刚说,“我不打电话,她只会干着急。我要是打了电话,她会 疯的。我觉得从心理上讲,她还是个没成熟的孩子。” “也是,”苏澈撇撇嘴说,“让你这么个小女孩,自己跑出一千里地。” “我不是小女孩,”劳晨刚说,“我比你成熟。” “是比我成熟,”苏澈说,“成熟到白日做梦。” 康保民推着自行车进了一个院子。他们俩也跟着下了三轮车,守在院子门口张 望。院子和农家院没什么区别,堆着玉米秆,有几垄菠菜,墙角钻着几丛桑葚。当 他们从麦秸垛边走过,突然有人懒洋洋地问道,你们找谁?他们这才发觉,有个男 孩躺在麦秸垛上。劳晨刚说,你是谁?你怎么跑到麦秸垛上面去了?男孩说,我是 大弟啊,我在晒太阳。我们家好长时间没来客人了,你们是找我爸吗?他刚下班回 来。劳晨刚说,是啊。男孩便从麦秸垛上出溜下来。他戴着副大大的墨镜,几乎将 他整个脸部都要遮住。我带你们去吧。说完他顺手从地上划拉起一根拐杖,一点一 点往前蹭。苏澈看看劳晨刚,劳晨刚小声地告诉他,这是孙明净弟弟,是个瞎子。 苏澈便和劳晨刚跟在大弟后面走,还没进屋便听到康保民吼叫的声音。他说的是安 徽话,他们一句都听不懂。大弟便说,我爸跟我妈又打架了。他的声音很冷静,似 乎他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吼叫声。劳晨刚问,他们吵什么?大弟说,什么都吵,房 子,钱,米面,孩子,他们如果不吵架,肯定会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劳晨刚问, 他们现在吵什么?大弟安静地坐到门槛上,没有回答。劳晨刚走过去,拍拍他的头。 大弟就说,别打扰我,我正在听蜜蜂飞的声音。 康保民和他老婆终于从屋内撕扯到屋外。康保民的老婆比康保民还要壮硕,康 保民揪着她乱糟糟的头发,她则稳稳地抓着他裤裆。两个人边撕扯边大声咒骂。当 他们发现劳晨刚跟苏澈时,有些惊愕地互相松开手。康保民劈头盖脸地朝他们嚷道, 你们来干什么9 给我滚!滚出去!康保民老婆愣了愣,然后也大声骂起来,她说我 们现在没钱!不是说好下半年还嘛!你们这些讨债鬼是不是要把人逼死! 劳晨刚连忙说他们不是来要债的。他们是明净的朋友。康保民老婆紧张地问, 你们是谁?苏澈就再次大声告诉她,他们是孙明净的朋友,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才找到这里。你们来这里干什么7 她拢了拢头发,惶恐地注视着他们,然后又去张 望康保民。康保民这时倒安生起来,坐到马扎上抽着烟。你们是不是又要我儿子捐 骨髓?她声音颤抖着问,是不是?是不是? 劳晨刚注视着她点点头。康保民老婆突然“呜呜”地哭起来,她大声地嘀咕道, 我们把女儿送给他们的时候还好好的,又聪明又漂亮,什么毛病都没有,连场感冒 都没得过,皮实得像耗子!是他们对她不好,她才得了病!得了病跟我们有什么关 系,还要让我两个儿子捐骨髓!捐骨髓不是要人命嘛!我儿子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 我们还怎么过啊!康保民你过来!是不是你给那丫头打电话了?要不他们怎么能找 到这里来! 苏澈瞪大了眼睛看着劳晨刚,无疑他也没料到康保民老婆会说出这样的话。康 保民什么都不说。他老婆就又吵道,孙志刚他们两口子真不是东西!上次我就把他 们赶走了。他们自己不敢来,这次还派了说客!真是不要脸!她再次惶恐地来回逡 巡着劳晨刚和苏澈,仿佛怕他们做出什么举动。后来她朝屋子里嚷道,小弟,你出 来!先别练了! 叫小弟的男孩从屋里出来时,肩膀上还扛着一个杠铃。那个正规运动员才扛得 动的杠铃,压在一个瘦弱男孩的肩上。他忐忑地看着他母亲说,妈,你们吵你们的, 我练我的。我没偷懒,真的没偷懒!康保民老婆柔声说,先别练了,坏人来了,到 妈这里来。说完她把男孩紧紧搂进怀里,警惕地看着劳晨刚说,你们也看到了,我 大儿子是瞎子,除了耳朵好使,啥正事都干不了,我小儿子是个天才,我打算着把 他培养成举重运动员,将来要拿奥运会冠军的。你们非让他们去捐骨髓,天哪,捐 完骨髓他们的身体就垮了!他们还有活路吗?我们还怎么活啊! 劳晨刚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她本来就不是一个擅长言辞的人。她也没生气, 只是安静地凝望着这个有些疯狂的女人。女人一直喋喋不休地辩解着,她母牛一样 浑浊而庞大的眼睛里,流露出哀伤甚至恐惧的神情。劳晨刚听孙明净说过,她以前 是省田径队的运动员,曾经拿过省运动会的举重冠军。退役后分配到毛巾厂上班, 后来跟康保民到这里做生意。如今除了壮硕的身体,她什么都没有。 “我们走吧,”苏澈拉拉劳晨刚的手说,“我们再不走,会被母狮子吃了。” 劳晨刚咬着嘴唇,她想努力使自己保持镇定。她是被苏澈拽出康保民家的,当 他们出来时,大弟紧跟着出来。他对他们说:“你们代我问姐姐好。我还记得小时 候,她带我买过水果硬糖吃。她的病好了,让她一定来看我,好吗?” 劳晨刚摸了摸他的头发和耳朵,什么都没说。 “我们……接下来……做什么?”苏澈伸了个懒腰,“说实话,我还真没见过 这样铁石心肠又愚昧的女人。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劳晨刚不吭声。苏澈就说:“我们去广场看看,那里的白玉兰全开了。等你玩 够了,就去桃源镇找她。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难受。可是……”他没再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