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孙志刚慢慢地开着三轮车,眼睛笼络着马路两旁,他知道艾绿珠肯定走不远。 她能走到哪里呢?那些遥远的路,几年来早就被她走尽了……她最后一次出远门, 是带着女儿去安徽。女儿告诉她,从网上看到条新闻,说安徽九华山脚下,住着一 位九十多岁的老中医,对治疗血液病有独家秘方。年前她就带着女儿坐火车去了, 一住就是一个多月。她在电话里告诉孙志刚,那个地方很美,即便冬天,竹子还是 青翠青翠的。至于老中医开的方子,她轻描淡写地说,只是比别的药方多了剂紫檀。 她最后一次跟他通电话是一个下午,她让他赶快买张飞机票过来,女儿正在去医院 的途中。她说话的速度很慢,只是口齿不甚清晰。那是孙志刚第一次坐飞机,他托 一个在北京的远房亲戚买了张机票,然后打车去了北京。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奢侈的 一次旅程。在飞机上,他的脑袋一直神经质地抖,后来一位漂亮的空姐走过来,问 他是不是有点冷,要是冷的话,她可以给他拿一条厚毛毯。他摆摆手,空姐又关切 地问,你是不是不舒服?他恍惚着指了指自己的心脏,什么话都没说。他不是不想 说,而是真的说不出来。 到达那个群山环绕的小镇,已经是凌晨四点半。艾绿珠在旅馆门口等候着他。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地说,女儿昨天下午一点半就去世了。她给他打电话的时候, 其实是去殡仪馆的途中……他颤抖着问是怎么回事?艾绿珠说,女儿发烧三两天了, 但是却拒绝输血。女儿说,她跟老中医打了三个赌,她要看看这一次是否能赢。她 说,她的运气一直很好……那天下午,艾绿珠带着他去殡仪馆看女儿。女儿躺在一 个透明的玻璃柜里,闭着眼,嘴里含着冰茬。他很想抱抱女儿,像平时输液那样, 将她柔软的头部倚靠到自己胸脯上。但是她的身体那么硬,像冰。他们就在镇上给 她买了一条连衣裙,又买了一双凉鞋。给她换衣服时,他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嘴唇, 仿佛女儿还会对他说些什么话,可艾绿珠马上严肃地警告他,千万不能哭,要是眼 泪掉在女儿的身上,女儿就上不了天堂。后来他便和艾绿珠商量起如何将女儿运回 家,商量的结果是,把女儿在这里火化。他们已经没有钱雇一辆出租车,从千里之 外把女儿拉回家了。 那天下着小雨,火化厂人少,他们也没排队等候。那个工人把女儿的骨灰从炉 子里用铁锹铲出来,一股脑全倒在地上。孙志刚再也忍不住,坐到骨灰旁哭起来。 那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这么痛快淋漓地哭。他感觉这可能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 哭泣了。骨灰被艾绿珠窸窸窣窣地捧进骨灰盒,后来,她盯着孙志刚半晌,方才迟 疑着跟他商量说,女儿一直很喜欢这个地方,青山绿水的,要不,就把骨灰留在这 里吧?小镇上就有一座寺庙,还可以让寺里的师傅平时念念经,帮忙超度。- 他开 始时极力反对,他觉得,女儿一个人留在异乡,要是被别的孤魂野鬼欺负怎么办? 艾绿珠安慰他说,女儿很快就去西方极乐世界了,像女儿这样的好孩子,连菩萨都 会心疼三分。他们请寺庙的师傅们做了一场奢华的法事。在烦琐、庄严而疲惫的仪 式中,孙志刚心里异常宁静。这份宁静一直延续到火车站。在合肥,他们两口子吃 了几块烤红薯,然后坐在椅子上等候火车。他们都感觉到一种奇异的轻松,好像这 么多年来,其实他们都在等候这样的一个结果。他们甚至开起了玩笑,艾绿珠说, 孙志刚,你别心窄,我们好好过,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我们慢慢还,再过 几年、十几年、几十年,我们的债还清了,我就给你买一辆二手夏利,黄金周的时 候,你就可以拉着我去外地旅行了。孙志刚笑着说,好啊好啊,那我得先去学个车 本,你想去哪里旅行呢?你喜欢大海还是喜欢草原? 他们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火车进站。在火车上,他们面对面坐下, 谁都不晓得还能再说点什么。半夜里孙志刚醒来,艾绿珠死死抱着一个黑皮包睡熟 了,她睡得那么沉,嘴角流着长长的涎水。他只有看着窗外,看着窗外弥漫的黑, 有那么片刻,绝望再一次紧紧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佝偻的身体痉挛起来,同时大 滴大滴的泪水扑满脸颊。车厢里那么静,他不敢哭出声,后来,他机械地朝玻璃窗 吹着哈气,哈气瞬息就将玻璃铺了层薄雾,他就在玻璃窗上来来回回写着女儿的名 字:孙明净……孙明净……孙明净……写完就用袖口擦拭掉,而窗外的黑暗在瞬间 又淹没了他的瞳孔…… 回来后的很多个夜晚,他没有丝毫睡意,就坐在女儿书桌前发呆,摸摸老狗的 毛,搔搔猫咪的痒,要不就将女儿养的绿毛龟从鱼缸里捞出,看它缓慢而忧伤地爬 行。 有一次他不经意间翻了女儿的抽屉,便翻出了一封信,从日期上看,这封信是 去九华山的前一天晚上写的:今天,我笑着问爸爸,如果哪一天我死了,你们会怎 样?爸爸笑着说,没有你,我们一样活得很好。我知道他心里很难受,他故意这样 说。大人们不知道在掩饰悲伤的时候,他们的眼睛往往出卖了他们。爸爸年轻时那 么帅,可现在老得像棵丧失了记忆的树。 我很欣慰。他们知道我有多么爱他们。 如此看来,女儿头去安徽之前,其实早为自己做好了安排。她想死在那个山清 水秀的地方,这符合她的天性。她一直爱美,吃激素吃得那么胖,脸上手上全是紫 斑,她还是尽量保持清洁,每隔两天就洗一次头。她为什么那么懂事?如果她刁蛮 任性,他的痛苦会减轻一点。很多个夜晚,孙志刚盯着房梁,觉得人活着,真是没 意思透了。身旁的艾绿珠不停翻身,却故意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好让他觉得她睡得 如此安详甜美。他当兵那会儿,其实喜欢过一个高中女同学,女同学家里穷,母亲 极力反对这门亲事,并托人说媒,将在镇上教书的艾绿珠介绍给他。这么些年,他 机械地跟她做爱、聊天、吵架怄气,就像在跟另外一个自己过日子。艾绿珠不能生 育,他们抱养了一个外乡人的孩子。那时他想,人活着,就不要想太多,要是想得 太多,这世界就虚无了。人嘛,其实就是棋盘里的卒子,只能进不能退。如今呢, 女儿死了,家里一屁股债,他能够感受到的,只是一个中年人没有尽头的……疲惫。 卒子再也不想往前拱了,不是不想拱了,而是没有气力往前拱了……当他把那瓶敌 敌畏藏在床板底下时,心里竟是一种久违的温暖。他想,自杀之前,他该去感谢感 谢那些帮助过他们的人,他始终记着句老话,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那些从来没 有见过面的陌生人,延续了女儿几年的性命,让他多享了几年的福。他要替女儿做 点事。他从捐款者名单里挑了四位,打算给他们送点土特产。 而今天的市里一行,却让他有些不甘。李文出去采访了,张奎傻了。尤其是艾 绿珠,竟然连一个玩具大象都舍不得赠给张奎。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吝啬? 从安徽回来,她就用女儿的一条旧裙子缝制了这么个玩具,有事没事都要拿出来抱 一抱。 他们是在离敬老院三里左右的地方找到艾绿珠的。艾绿珠坐在一个垃圾桶旁, 胳膊抱着双腿,脑袋夹在两块膝盖骨中间。远远看去她沙砾那么细小。孙志刚鼻子 一酸,就对赵广元说,去,把你嫂子接过来。赵广元没动,反倒问道,我说志刚, 你们啥时候才能把事办完?孙志刚知道他这是着急了,他肯定一路都在想着李梅。 孙志刚没吭声一,而是塞塞搴搴从衣服里掏出张信纸,展开递给赵广元。赵广元接 了,贴了眼睛看: 新华道120 号《劳动日报》社 李文 凤凰区光荣敬老院 张奎 华北煤炭研究所 陈素娥 长宁西道祥丰里205 楼2 门202 室 刘志军 “我操,还有两家呢。”赵广元嘟囔道,“煤炭研究所,这是什么鬼地方?” 孙志刚不去管他,而是朝艾绿珠走去。当他站在艾绿珠身旁时,他不知道该说 些什么,只好大声咳嗽了一声。艾绿珠抬起头仰望着他。他有些不自在地将眼光移 开,然后,他感觉到自己的大腿被艾绿珠死死抱住。她的手臂还那么有力气,他已 经记不清楚,她有多少年没这样拥抱过他了?后来,艾绿珠松开胳膊,将手掌伸给 他,他就攥了她的手,将她从地上轻松地拉了起来。艾绿珠掸了掸裤裆上的灰尘, 轻声对他说,我们赶快去下一家吧。 这样,孙志刚夫妇和赵广元又去找陈素娥。陈素娥是煤炭研究所的研究员。等 他们好不容易找到研究所,人家告诉他们,陈素娥去年刚刚退休,早就不上班了。 孙志刚向人家讨要她家的地址,人家笑着说,告诉了你,你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她。 孙志刚说,没关系,我们不嫌费事,慢慢找。那人就上下打量着孙志刚说,陈素娥 退休后搬她儿子那里住了,享福去喽。孙志刚问,她儿子住哪儿?远不远?那人说, 不太近,在得克萨斯州。孙志刚又问,什么州?什么州?是不是离贵州很近?艾绿 珠连忙捅了捅他说,美国的,美国的。孙志刚茫然地盯着艾绿珠。艾绿珠就拉着孙 志刚出来。她扶着孙志刚的胳膊,半晌没吭声,后来她柔声说道,孙志刚,我有些 累了,我真的有些累了,要不我们……先去广场上休息休息?那里有露天的椅子, 不用花钱,前天电视里也报道了,说广场上的海棠和玉兰,开得正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