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当父亲那天,李真诚其实已经发现杜凤情绪不好,但他没在意。刚刚经历过 阵痛,生生将一个七斤二两重的婴儿从体内剥离下来,浑身肯定难受,当然不可能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总之他并没往其他方面去想。 他其实应该想的。 杜凤闷闷地躺在床上,脸侧转,眼闭着,嘴角抿紧。 她是前一天住进医院的。杜凰在她肚子上摸一摸看一看,让她提前住进来。快 了,杜凰说,先住进来,适应一下环境,免得到时候慌张。杜凤没有犹豫,乖乖收 抬了行装。生孩子这件事,得听杜凰的。李真诚陪她去,去了一天,肚子没动静, 第二天,乒乓球赛如期举行,李真诚不能坐以待毙,他实在按捺不住,就走了。一 走,杜凤就生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有杜凰,李真诚在不在现场又有什么关系? 但杜凤看法不一样,她认为有关系,太有关系了。杜凰只是儿子的姨,不是父 亲,二者身份怎么可以替代?这是杜凤脸色难看的原因之一。 另一个原因跟欧丰沛有关。脐带恶露以及侧切的伤口都清理缝合完毕后,杜凰 趴到杜凤耳边悄声说,小欧提副处了。一直以来杜凰都称欧丰沛为小欧。杜凤人还 处于迷糊中,半天没反应。过了一阵,觉得那股锐痛稍稍消停一些,才问,你刚才 说什么?杜凰笑了笑。不再说话。出了产房,杜凤躺在手推车上整个人虚弱地随着 车子的震荡水一样晃动。杜凰陪在旁边,一手按住车子的边沿往前推。杜凤把她手 抓住,再问,你刚才说什么? 杜凰又嫣然一笑。我刚才看你那么难受,她说,所以想找点什么能鼓舞人的消 息给你听,真是急了,没找出其他,竞说小欧的事了。唉,那根本就不算什么事嘛。 什么事?杜凤头微微欠起。 杜凰说,他工作有变动,省直机关党工委书记把他调去当秘书,行政级别也提 了,副处级。就是刚才,你进产房前,他打电话来说的。 车子辗过一个小凹坑,颤动一下。杜凤猛地觉得痛,是下身的伤口那儿,仿佛 被人用手重重地重新扯了一下。眼前金星在飞,一直飞,从儿子未落地前就飞个不 停。分娩是女人的鬼门关,这话她终于信了,想母亲当年一下子弄出两个女儿,其 险恶程度,更是往上递增数倍。从鬼门关上迈过之后,该是喘一口气定下神来的时 候,不料一股惊慌与无助突然之间却又横生而出。她想转动一下脑袋,却发现不行, 一丝力气都没有。胸腔里正嘎嘎嘎地响成一片,仿佛一条古街老巷已经尘土堆积的 青石板,突然又一块块被撬开,七零八落地陈放着,石头底下黑乎乎的泥土裸露出 来,潮气与霉味交织进发。 杜凤后来一直在想一个奇怪的问题,她大学一毕业就进入省总工会,机关的生 活对她而言实在没有任何新鲜感,官员也无需仰视才见,处长副处长司空见惯,就 是厅长副厅长也犹如草芥。可是轮到欧丰沛,怎么就马上不一样了呢?细想一下, 似乎也不奇怪,就好比看刘仪伟主持的那个烹调节目,无论如何色香味俱全,它们 都只在电视里,隔一块屏幕,眼观心想,想怎么把这一套学到手。但自家的厨房就 不一样了,哪怕仅一星烟火气飘来,味觉就急不可耐地要参与进去,口舌马上生津。 欧丰沛属于自家厨房的? 欧丰沛是妹妹杜凰的老公,可是,他本来应该是杜凤的老公。因为区区一片牙 龈的作祟,杜凤才没有嫁给他,却嫁给了他的伴郎李真诚,而这个李真诚为了一场 无关紧要的机关乒乓球赛,竟然连老婆分娩都毅然缺席。 杜凤叹一口气,她的心事不好说出来,却一点一点堆积起来,利石般垒在胸口。 那几日在医院,杜凤脸一直难看。她没必要硬装好看。杜凰对李真诚说,女人 得产后抑郁症的很多,你要好好体贴她。杜凤听到这话了,她不去注意李真诚的反 应,李真诚怎么反应无所谓,她只欣然发现有一件掩饰心事的好兵器从天而降。她 抑郁了,这抑郁不是因为其他,而仅仅由于分娩,她希望每个人都这么认为。 她的眼前晃动着欧丰沛。不要几年,她想,欧丰沛肯定会越升越高的,高到令 李真诚仰断脖子才能望得见。果然,她的预测很快得以证实,省直机关党工委书记 后来升为省委副书记,分管科教文卫,欧丰沛跟去几年,提为正处,去年又到了市 里,就是这座省会城市,他成为副市长,副厅级。 权力是什么东西?不能当饭吃不能当水喝,无用的时候,真是狗屎不如。但是 千万别碰到你需要它,一需要,它马上就风驰电掣电闪雷鸣。 杜凤第一次领教它的威力是在自己升为办公室副主任时。那次工会处级干部大 变动,提拔、调动、转岗,牵涉面很大。本来再大也轮不到杜凤,她跟上面关系不 好,说白了就是那个一脸雀斑、守寡多年的工会女主席看她不顺眼,具体的原因也 不太清楚,反正人家就是对她不待见,左右都讨不来好脸色。她自己都认命了,只 打算苦挨,挨过几年,那老太婆还能永远不退休?没料到,突然就有她的份。办公 室已经呆好多年了,实在有些腻,但有个职务,马上就不是被人吩咐而是可以支使 别人,感觉还是很愉快的。心里七上八下的,正奇怪老太婆哪根筋出毛病了,恰好 那天去杜凰家,欧丰沛问,上任了吗?杜凤眼睁大了。提拔的事,她还一个人没说, 因为干部处才找她谈过话,还未公示,怎么欧丰沛就知道了?欧丰沛笑笑,轻描淡 写地说起两个多月前的出访。那次省委副书记去南非,同行的有宣传部、工会、教 委、出版局等单位的头头,欧丰沛作为工作人员也随团出行,一路上他除了伺候副 书记,还匀出一些力用在老太婆那儿,关系因此就混得不错。聊天多了,就聊到杜 凤,气氛从僵硬慢慢转为柔软,看时机差不多了,于是说到职务。 杜凤好半天没回过神来,她真的很吃惊,心咚咚咚猛跳几下。欧丰沛出访南非 的事她知道,也听欧丰沛说过好望角多么多么壮观,开普敦如何如何漂亮,桌山如 何如何别致等等,但他只字未提老太婆,更没提过曾经为了她的职务问题向老太婆 公关。 他用力做了,却不说。 他做得非常漂亮,却不见得需要谁的羡慕或感激。 到李奋初中毕业时,欧丰沛的权力又用上过一次。那时他仍不过是秘书,但此 秘书宣传部、教委那边熟人遍地,人家都热乎乎的乐于给他面子,仅打了几个电话, OK,没有考上重点高中的李奋就弄到了去市一中寄读的资格。寄了两年,到了高三, 还是欧丰沛出力,将学籍转过去,成为一中正式毕业生。 这两件事现在说起来很轻巧,但杜凤置身其中,知道多少有形无形的雄关漫道 摆在那里,换了她,换了她丈夫李真诚,三辈子十辈子都不可能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