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但是细一想,杜凤眉头又皱起了。 她替儿子报的本三院校是省金融学院商务英语系。去年这所学校这个专业的录 取线是四百七十八分,但去年本三录取线仅四百六十八分,也就是说比省里切出的 本三线高出十分。现在李奋过了省线,却未必过得了该校该系的线。 问李奋,如果被调剂到别的学校别的系行不行? 李奋抿着嘴重重摇头。他班上很多平时比他成绩差一大截的人,竟然都上了本 二,他屈就本三,已经很没面子,再往下降,降到垃圾校垃圾系,还怎么做人? 杜凤叹口气。这个儿子没生好,除了外貌之外,他几乎传承的全是父母最消极 的缺点:比杜凤敏感内向,比李真诚慵懒涣散。杜凤曾经像天下所有母亲一样,也 有过青胜于蓝的幼稚幻想,一年一年下来,却是失望、后退,再失望、再后退的过 程。退到现在这个份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理解儿子。但她不理解李真诚,没法 理解。 李真诚一直到现在都仍然其乐无穷地在杂志社当着工会主席,认真算起来,连 科级都没被人事处正式确认。同学厅级,老婆处级,李真诚本来跟他们站在同一地 平线上,如今却无形中下降了。降的人明明是李真诚,最开心的人竟也是他,总是 哈哈一笑,朗声说,请客请客,美酒加咖啡,一杯接一杯!升迁不急就罢了,儿子 到了这个份上,也一点都不急?只有猪狗才不急。可是你看李真诚,他每天一如既 往忙着打球、忙着看电视转播的各种赛事。体育把他所有的争强好胜之心都耗光了, 一到赛场上他就如狼似虎地生猛,可一退回生活中,立即比瘟鸡还蔫。 杜凤说,李奋要是没爹便算了,分明有个父亲,这父亲却把他当成野孩子。 李真诚眨眨眼,好像没听明白,半天过后才说,是他自己命不好,他要是杜凰 的儿子,就不一样了嘛。 杜凤看他一眼,心想谢谢,你总算讲句人话了。杜凰的儿子就是欧丰沛的儿子, 欧丰沛对自己的儿子怎么会像你一样不闻不问? 李真诚走过来,双手讨好地搭在杜凤肩上。老婆,你要是有杜凰那么大本事, 我肯定也能当官。 杜凤不说话,但她肢体还是发出疑问:为什么? 李真诚说,杜凰是干什么的?帮人生孩子呀。谁不要生孩子?当官的老婆、女 儿、儿媳妇、小蜜,啧啧,生生不息哩。有杜凰把住分娩这道关口,贴心贴肺地周 到服务,他们感激不尽哩,杜凰的老公还能不节节高升? 杜凰?不会吧。 李真诚哼哼笑起,他手在杜凤头顶叩两下,说,你呀,所以说你没脑吧。不要 以为你是姐,就了解杜凰。杜凰是什么角色?去外头问一问就知道了。没有她,欧 丰沛一级一级怎么升得上去?根本升不了! 杜凤呲着嘴丝丝吸两口气。杜凰的白大褂真的可以穿得这么出神入化?之前杜 凤的脑子真没往这方面转过。但即使是这样,欧丰沛自身的努力也不可低估,换了 你李真诚,一百个杜凰也没用。 李真诚穿上外衣外裤,他说,我出去吃晚饭。 谁请? 不就袁敏嘛。我没跟你说过吗?袁敏今晚做东,宴请同学。呵呵,其实我们不 过是群垫背的,是绿叶,烘托的是欧丰沛。把他烘高兴托舒服了,袁敏大概就有钱 挣了。 杜凤马上问,挣什么钱? 李真诚手往窗外戳戳,含意不明地努努嘴。他已经走到门口了,俯身穿鞋,突 然说,喂,其实你就是杜凰也没用,你是一百个杜凰我也没兴趣当官呀。拜!他直 起身,扭过头,打个手势,嘻嘻一笑。杜凤只觉得眼前晃了一下,有一股白迎面打 来。白是从李真诚咧开的嘴闪出的。 他可以去拍牙膏广告,杜凤想。 杜凤接着往下想,袁敏有钱挣关李真诚什么事?袁敏从欧丰沛那能挣到什么钱? —个职业不明的瞎混者,一个大权在握的副市长……杜凤闻到一股清香,香是从金 灿灿的瓶子内淡淡弥散出来的,手感很柔软细腻,轻轻揉动,丝绸般光滑……迪奥 凝世金颜精华液。迪奥凝世金颜乳霜。一盒一盒,一盒又一盒,它们像一群在动画 片里滚动的小精灵,倏地变身成肌肉壮硕的巨人,两眼绿光。 难道袁敏正在捕猎?袁敏黝黑高大,一头卷发,乍一看颇有几分欧化的味道, 五官上不正不邪,是非不明,当然,杜凤从来也没对他细瞧穷究过。他是李真诚的 朋友,李真诚尚且已经退在杜凤兴趣之外,李真诚的朋友又哪里能激起杜凤的热情? 现在,这个朋友是不是已经绕过李真诚,把手伸向欧丰沛了?只有欧丰沛身上才有 东西值得别人猎。 李奋不在家,他不想呆在家里,免得东一句西一句听到与高考有关的话,就去 了乡下奶奶家。走了也好,彼此心都能松一点。如果把这个家放到一架天平上,李 真诚是轻飘飘的一头,而杜凤和儿子是沉甸甸的另一头,母子二人已经把所有的焦 虑都担尽了。往前推二十年,打死杜凤也想不到自己会这样,二十年前她还是多么 写意的一个人,一门心思盘算的都是自身的安危冷暖与穿着打扮。她以为永远可以 那样逍遥自在,不料活着活着,竟活出一身的累来。 为儿子累,还真没什么话可说。活该的。心甘情愿的。发自肺腑的。拿所有的 感情跟母爱比,都要败得落花流水。 天已经暗透,杜凤没有开灯,她摊手摊脚斜倚在沙发上,眼落到某个黑乎乎的 角落。细想起来,她跟杜凰真的很不一样,学理科的杜凰体现出来的总是更严谨有 序,条理从来不乱,而她的思维却是放射性的,常常东游西逛没有章法,也没有明 确的目的和途径。现在,一个人独陷黑暗中的时候,她分明又觉得需要让脑子凝聚 起来,她得把很多事拿出来理一理想一想。可是想什么呢?一时又抓不住。 两个小时过去,三个小时过去。夜已经深了,已经临近午夜了,李真诚开门进 来时,看到杜凤还在客厅,还坐在沙发上。李真诚打开灯,光线从不同方向射到客 厅,射到沙发前的茶几上,那里正叠积木般垒着高高的一摞,细一看,是白色的做 工精良的大盒子,再一看,是化妆品。 杜凤把这堆迪奥从杜凰家拿回来时,并没告诉李真诚。以前也常拿,以前也没 说。以前无非“例外”衣裙、“香奈儿”香水、LV手袋,诸如此类,总之都不太夸 张。这次却不一样,要紧的是,这次,这些东西的来源是袁敏,袁敏原来并不是把 它们白白送给欧丰沛的老婆,他可能嘴里含着蜜,手中握着剑。现在东西一样不少 全部转到杜凤这里,那么,是不是意味着那把隐约的剑,它锋利的刀刃也延伸过米, 寒光可鉴? 杜凤觉得自己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她决定还是跟李真诚说说,要不她还能跟 谁说? 李真诚仔细听完,眉一挑。他说,你没病吧? 杜凤有一瞬反应不过来。她又没出门、没喝酒、没满脸通红一身臭气地回来, 她当然没病。李真诚走过来,用指节在她额上叩叩,这是他常用的动作,他喜欢这 样跟人说话。这算什么?他说,欧丰沛如果只收收化妆品,他都可以拿大喇叭自夸 清官了,懂吗?你平时也没傻成这样呀,怎么突然弱智? 杜凤晃晃头,她觉得要做个解释。她说,我是担心万一欧丰沛出事,李奋怎么 办?还指望他帮李奋哩。 说到最后一句,她声音暮地沉落,一下子没了底气。而且,怎么搞的,脸居然 还有点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