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说到底欧丰沛轮不到杜凤担心,但是,报纸电视上一有贪官落马之类的报道, 她还是忍不住由此及彼一阵紧张。欧丰沛是杜凰的老公,她的妹夫,从这一点上看, 她的担心也是正常的。何况,确实还夹着一个李奋,不说现在,就是以后李奋毕业 找工作了,还不是仍得靠欧丰沛出力? 人是有命的,她想不通的只是自己仅仅比杜凰早出来几分钟,为什么偏要多承 受这么多苦痛。有一次她去泉州出差,听当地人用闽南话唱一首歌:《吃苦就是吃 补》。当时心里一动,觉得有趣,又觉有哲理,暗暗鼓励自己也要以此为勉,把所 有的苦都当补品一口口吞咽下去,不为外人道。其实挺难的,想一想可以,要做, 总是做不到。 这些天跟高招有关的消息一直杂乱无章地纷至沓来。比如她听说“调剂”二字 弹性惊人,最差的专业录取线总是最低,可以以最低的标准将档案先拿来,再调剂 到理想的专业;又比如她风闻即使没达投档线,但学校有“点招”的权利,反正就 是非要你不可,非把你招进不可……她难受死了,这些事光听着都让她目瞪口呆, 心里当然也免不了翻来覆去。老公没本事她认了,但儿子没出息她无论如何还是不 甘,还是想挣扎一下。 有没有神仙下凡?李奋肯定比太行、王屋两座大山轻点、小点,神仙如果肯出 手相帮,一背也就把他背进大学了,不要清华北大,只要普普通通的金融管理学院 就行。 因为接连睡不着,杜凤觉得自己都有些恍惚了,脚虚得不行。那几天她出门不 敢开车,上班都打的。其实上班也没什么事,日常事务周而复始,但也总归得去。 刚到单位,手机响了,拿出来一看,显示屏上是欧丰沛的名字。杜凤心咯噔了一下。 她说,你好小欧。 正忙着呀? 唔,不忙,在单位。 很累吗? 还好。 有空吗? ……有。 那你来一下,我在家。李奋的事有点眉目了。 杜凤收好手机,并没马上走,她手扶着桌子,缓缓坐到椅子上。杜凰不在家, 杜凰昨天还从墨尔本给她发来短信,说绵羊油臭大街了,弄得一点胃口都没。在商 场又看花眼,不知买什么好。看别人都去兰蔻专柜买美白套盒,也跟着买了两套, 减去税,比国内商场便宜很多。反正你臭美,脸上抹多少层都不怕。杜凰还说,返 程要经过香港,你好好想想,需要什么就发短信来,宰我是应该的。 那么去她家是不是应该的? 杜凤差不多二十分钟后才出门。坐到的士上时,她突然希望遭遇一个黑的哥, 车子绕呀绕呀没完没了地开,开出这座城市,开出这个地球,只要别在锦绣小区门 口停下来就行。 欧丰沛果然在家。 欧丰沛穿着睡衣睡裤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怎么了?几乎是条件反射,杜凤脱口就问。 欧丰沛有气无力地摇摇头,取过一双拖鞋递给她,然后关好门。 屋里放着音乐,声音很低,轻缓,柔软,小心翼翼。这套房尚在装修时,杜凰 就拖杜凤来看过,杜凰很兴奋地指着嵌在墙角,、门后一个个小小的四方形的网状 喇叭说,到时你会有惊喜。他们搬完新家,杜凤再来时,一进门就有琴声从四面八 方轻轻漫过,宛若泉水流淌,宛若林间碎叶落地。音乐无处不在!杜凤还记得当时 杜凰说这句话时的神情,看上去杜凰的眉飞色舞完全来自从墙体环绕而出的音乐而 非房子本身。杜凤却有置身某茶座酒吧的感觉。 现在也一样。现在一个个小喇叭正配合有致共同吐着《致爱丽丝》,似雾,似 云。 杜凤紧着身子坐到沙发上。欧丰沛坐另一张沙发。两人面对面。二十年了,他 们从来没有单独面对过,也没有这么近对视。杜凤逼自己把头抬起,接住对方投来 的眼光。她一进门就分明感觉到弥漫在那眼那眉间一股非同寻常的气味了,可是她 还得接住,尽量若无其事。 跟二十年前比,这个男人扩大了好几圈,他的腰不再细小,而是放肆地肿胀起 来,前面拱出一座小山包。与之相呼应,他的脖子也粗了短了,像文物一样淹没到 肉堆之下,几乎不剩残迹。岁月原来同样磨损摧毁男人。 欧丰沛点了根烟。烟雾将他的脸薄纱似的蒙上一层。是不是早就想回来了?他 问。 杜凤不知道欧丰沛说什么,也不知该怎么答,所以她只是笑笑,低下头,再抬 起头。 家里多好!我的家这么好难道不值得留恋? 杜凤又笑了笑,往他脸上瞥一眼,什么都是模糊的,唯剩下猩红的两片,是唇。 这唇经过二十年鱼肉美食的滋润喂养,已经不单单是厚,还红艳艳地泛出油光。它 轻轻动着,和着从墙体里透出来的音乐说,我一直在等着你回来,他说,现在你终 于回来了。回来就好。 杜凤觉得整个人成了一根瘦小的枯草,正躺在一条湍急的河面上,被水流挟裹 着,往下冲去。她想自己可能得说些什么了,她不能一直沉默,水流那么急,她害 怕。但是,还没等她盘算出该讲什么,肩头突然一沉,欧丰沛已经过来,站在沙发 旁,一只手搁在她肩上。她闻到烟草味,有点呛。她嗅觉一般,却还是一下子就闻 到了,鼻子灵敏十倍于她的杜凰,原来终日都是被这样的气味所笼罩。一下子她无 法做出判断,说不出这味道香还是臭,好还是不好。她欠了欠身子,似乎想离远点, 却没有挪动一丝。再要做一次努力时,肩膀上的那只手已经顺着她的背很自然地滑 到腰间,又慢慢游到胳肢窝。然后,一股力猛地一掀,她被拉起来了,往卧室的方 向去。她的脚与褐色檀香木地板磨擦时,嘎嘎嘎地响,这说明她的腿进行稍微抵抗 了。她的心可能也发出抵抗,可是证据不足。欧丰沛的手并没用上太多的力,她的 胳膊就被牵动了。她脑子像塞进一窝蜜蜂,杂乱鸣叫着,冲撞着。等到身体终于挨 到床沿,思维就断了,她的思维和她整个人一样,如同一棵被砍倒的树,枝丫散乱, 落叶纷纷。凰呀!她听到欧丰沛叫了一声。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压住了。 后来她离去时,欧丰沛又喊了一句,凰呀,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