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杜凰说不买绵羊油,结果还是买了。另外,她还给杜凤带回一床羊毛被。这不 是她一贯的行事风格,她讨厌购物,所以开车把东西送到杜凤家时,她也给自己找 台阶,她说,我跟你说,到澳洲了不买这些,人家以为我有病。 又说,那边太冷了,人家季节跟咱们相反,正是冬天哩,气温都在十度以下。 所以很自然嘛,就买了羊毛被。别皱眉头,你以为我爱买呀,这么占地方。我多懒 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果不是为了你温暖,我才不会把它从南半球搬回来哩。 杜凤笑笑,在她背上一拍。杜凰往前一扑,趔趄了几步。杜凤猛伸手将她拉住。 她挺吃惊的,没想到自己下手这么重。前年,父母相伴参加社区组织的夕阳红之旅, 并没走远,就在郊县的桃花洞。车在高速路上好好开着,突然就翻了,打了几个滚, 撞破护栏,跌下路基,一车老人死去近半。那天得到消息杜凤与杜凰一起赶去,看 到父母血肉模糊地躺在太平间,杜凰一下子晕厥过去了。从小到大杜凰一直更得宠, 此时她也更伤心,一阵阵的哭,撕心裂肺。那天杜凤一直搀着杜凰,旁边这个与她 类似的身体不时传来急流般的战栗,让杜凤在突如其来的伤心中又添了几许难以言 说的心疼。那时她跟自己说,前面的堤坝倒下了,她得替代父母成为新的堤坝,她 得保护杜凰,谁叫她是姐姐哩。 是啊,她是姐姐!她暗吁一口气,不禁庆幸,她差点就闯下大祸了,差点把事 情弄得天旋地转。 那天晚上,她已经把李奋接回,已经走到李真诚跟前。但是嘴张开之前,又突 然咽回去了。她想到杜凰。她们几乎同一时刻在母亲的子宫里开始了生命之旅,虽 然性情相去甚远,但在欧丰沛出现之前,她们始终相亲相爱,合二为一。然后,即 使因为欧丰沛,杜凤也从未将杜凰割断,她有羡慕甚至有嫉妒,但没有恨。她已经 伤害了杜凰,不能再将最后那层纸也一把撕掉。欧丰沛是不是早就掐准了这一点, 所以他有恃无恐,所以他满不在乎? 杜凰回国的前一晚,袁敏又做东,把李真诚等人召去吃喝。杜凤没有早早去睡, 她坐在客厅等着,等到李真诚回来。李真诚喝得很多,他没有酒量,但酒风一直很 好,仰头一杯,再仰头又一杯,气魄吓人。杜凤递过一杯茶,贤妻的称号并不是她 担当得起的,但泡杯茶并不难。递去茶时,她仿佛很随意地问,还有谁去?李真诚 就念出一串名字,都是老面孔,包括欧丰沛。杜凤说,小欧喝酒吗?李真诚说,喝 呀,当然喝,有好酒他还能放过?酒色他都不会放过,钱财也不放。 杜凤胸口咚了一下。说她不惧李真诚其实是假的,那晚冲动过后,一想到最终 可能难掩真相,她最发毛的人除了杜凰就是李真诚。 酒和色——难道李真诚听到了什么? 她坐着不动,静观其变才是明智之举。 李真诚话兴很浓,那杯茶看来果真给他带来很大抚慰。他说,欧丰沛这家伙不 得了,越来越不得了。那么大的摊,那么浑的水,他怕吗?一点都不怕,全都捏在 手心团团转哩。他玩得多溜啊!他以为自己玩得很溜,溜个屁。 杜凤想,他这话里的意义很曲折哩,羡慕?嫉妒?挖苦?似乎都不像。她起身 往他杯里续点水,小心地问,你们一直喝酒,喝到这么迟? 不!李真诚摆手,谁经得起这么喝呀?喝几轮我们就去唱歌了,像快乐男生一 样唱。 小欧唱吗? 他唱,他不唱行吗?袁敏专为他安排的,他,一直是主角,他不唱谁唱? 唱什么? 从日落西山红霞飞到三节棍七里香,什么都唱——什么人都有哩凤。有个丰登 县的作者你记得吗?前些天还请我吃过饭。丰登县是什么地方?我们省出最多房地 产商的地方。那个作者不去经商,不去挣钱,他就一根筋要写作。他父亲是什么人 知道吗?人称陈砖头,靠卖砖头起家的,现在已经是巨富,拿工程跟摸牌似的,一 抓一个。陈砖头现在眼瞄哪块地了?你们工会旁边那一块呀,呵呵,那块地要建一 幢高楼……哎,凤呀,你知道什么叫容积率吗? 杜凤摇头。 李真诚说,我也是刚知道的,这东西太他妈的神了。比方说吧,如果一块地的 容积率为三,可以建三万平方米房屋的话,将容积率提升为六,在同样的地块上就 可以建出六万平方米房屋——如果每平方米赚一千元利润,这改一改,就可以净增 三千万元利润。啧啧,凤呀,你说吓不吓人? 杜凤抿抿嘴,心思已经往别处转去。建楼不是她感兴趣的,巨富与建楼关她什 么事。酒桌与K 歌本来也不是她感兴趣的,但里头有一些信息是她需要的。不管是 不是装的,欧丰沛反正还是老样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反而是她还端着,没有 放下。这件事通奸不是,强奸似乎也不能算,那又该怎么说呢?看来她得咽下去, 烂在肚子里了,否则怎么办?索性也学学欧丰沛的嘴脸,权当没发生过一样。一个 小意外,一个小事故,一个小插曲,反正她也不是少女。 可是她心里一直有石块沉甸甸地垒在那里。 心里的另一块石头是李奋。李奋高考之后就越来越沉默,形成对比的是,这期 间他的高中、初中、小学同学聚会正热闹地轮番上演。无论考好考歹,先为结束十 二年痛苦学涯翻身道情一下。可是李奋却一次也不去。杜凤动员他,去玩玩吧,同 学在一起总是开心的。李奋摇头,脸沉着,他的不开心正从每个毛孔喷射而出。杜 凤知道儿子太紧张了。录取工作一轮轮慢吞吞地行进,本一、本二尘埃落定之后才 能轮到本三。究竟能不能上金融学院,还命悬一线,没有任何人可以打保票。 这个家中的三个人,是如此不同地陷在两极,杜凤和儿子一起水深火热,另一 个,却始终隔岸观火似的轻松自在。偶尔李真诚也会问问李奋的事,问过之后往往 还不等回答,他就先断然下结论,没事,肯定能上。说过,哈哈一笑,咧开的大嘴 里赫然袒露两排纯白伫立的牙齿,牙缝中没有一丝烟渍茶垢。杜凤马上转开脸,她 觉得这种笑像毒气,把她神经刺激得又胀又痛,她快窒息过去了。这一阵李真诚显 然比以往忙了,晚归是常有的事,早出也不意外。除了打球,似乎又添加了其他什 么项目,但杜凤不问,她没有闲心问。 她也绝不想再找欧丰沛问一问李奋的事了。甚至杜凰,她同样只字不想提。 但是杜凰主动找来。在电话那头,杜凰兴奋得声音都变了,她说,哎哎哎,李 奋是报金融学院吧?院长叫周炳天没错吧?他老婆叫汪一迪,对,是第三任老婆。 你猜怎么的,汪一迪来生孩子了。你看你看,活该李奋有福。马上把李奋的资料再 发到我手机上,上回的找不到了。高招办那边交给小欧,学校这边我包了。快点快 点。 一个小时后,杜凰发来一个短信,很简短,就一句话:汪一迪的哥哥是省高招 办主任。 两天后杜凰短信再来:汪生了,男孩。 又来:汪哥哥来看她,我跟他见过。 杜凤觉得团团罩在眼前的云雾渐渐散开,一丝丝的光慢慢透下来。杜凰已经把 事情办到这个份上,看样子该十有八九了。以前果真小看杜凰了,太小看了!两姐 妹相比,杜凰一直更活泼外向,但小时候在家中,她的心智并不显山露水,反而一 直是杜凤拿主意有想法。几十年生活打磨之后,杜凤仍原低踏步,杜凰却已经百炼 成妖了。 谢谢杜凰。但也唯其这样,杜凤心里才越发复杂难当,她对不起杜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