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李奋收到录取通知书。李奋打起行李去金融管理学院上学。学院离这座城市三 百多公里,李奋说他知道这个机会得来不容易,他一定要发奋,周末节假日都用来 读书,寒假再回来。经过这场折腾,儿子一下子长大了。杜凤很欣慰。这个夏天过 得太苦了,终于可以松一口气。 杜凤给杜凰打电话,请她吃饭,就姐妹两人一起吃。杜凰咯咯咯笑。杜凰说, 呃,也世故了嘛。算啦,不吃了。我哪像你们坐机关的那么舒服,这一阵忙坏了。 国庆元旦那一档结婚的,现在哗啦啦的都临产了,我走得开吗?算啦算啦。 杜凤想算啦也好,算啦最好。 但是没几天,杜凰却打来电话请她吃饭。杜凰很高兴,声调扬得很高,她说, 哎呀,今天中奖了,四胞胎,一口气被我平平安安全弄出来了。那产妇都三十九岁 了知道吗,落到别人手上他们母子五人小命保不保都难说。我厉害吧?来来来,我 请客,我们去两岸咖啡吃西餐。中午十二点准,不见不散。 杜凤十一点十分就从单位溜出去了,她想早点去,先坐到里头可以定定神。可 是路上堵了一阵,到咖啡店外又找不到停车位。绕了一圈,再绕两圈,才终于挤进 一块小旮旯地。杜凰已经先到了,一见杜凤就说,咦,怎么朴素了?居然妆都不化。 杜凤确实没化妆,早上洗了脸拍点爽肤水就上班了。不独今天这样,这一阵她 常常如此。她已经不是从前的杜凤了,从前就是杀了她都不可能素面出行,总觉得 有眼睛上天入地直勾勾地盯过来,令她时刻得挺立如一棵大树,每一片叶子都得打 起精神。可是在那天,在锦绣小区,在杜凰的家里,树却被连根拔起,颓然倒地。 真相慢慢浮起来,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二十年来,竟是那股隐约的不甘,有意无意 地将她撑起来,撑得花枝招展。内心的躁动,透过毛孔,都渗到表皮上了。 一夜之间,那样的激情没有了,而苍老却款款到来。 杜凤在杜凰的对面坐下。两人是一张床上睡大的,多近距离的接触本来都不是 问题,但现在至少杜凤别扭了,她将手搁到桌上,十指交叉。一路上她想了很多话 题来打发这顿吃饭的时间,可是坐定后,脑子却空了。杜凰问,李奋怎么样?杜凤 笑笑说,学校生活很有规律,环境也挺好,李奋会适应的。杜凰拿过一本点菜单翻 着,翻到她感兴趣的那页,递过来问,肉酱面怎么样?杜凤说,随便,你吃什么我 吃什么。 真的不是为吃东西而来的,杜凤觉得一点胃口都没有。情绪很糟糕,但她一直 告诫自己振作起来,脸上得有笑,得轻松自如。不知道最终是不是做到了,她没有 把握。不过杜凰似乎并不在意,整顿饭杜凰都在说那个四胞胎的诞生过程,说产妇 的肚子有多大,产妇丈夫紧张得有多失态:那四个婴儿托在手里又多么像猫鼠狗仔。 还是事业带来的成就感最养人啊,侃侃而谈时,杜凰两眼亮光闪闪,五官生动而且 明媚。 杜凤要去结账,杜凰不肯。杜凰说,就你有钱?说好我请客的,别扫我的兴。 杜凤就不再坚持了。几十块的钱,杜凰反正也不缺。两人各自开着车来,走出西餐 厅,杜凤以为可以道别了,杜凰却突然停住,随口问,哎,听说你病了? 没有。 我听李真诚说的,说你病了。 没有呀,真的没有。 你再想想,是不是白带很多、有点臭味?是不是那里长了一些小结结,米粒大 小?杜凰说这话时,手往杜凤裤裆处指了指。 杜凤脑袋嗡的一声炸开,脸猛地红了。她是有问题,几天前就有了,有点痒, 挠几下,还有血。她谁也没说过,偷偷担心着恐惧着,又存几分侥幸之心。原本也 打算私下去医院瞧瞧,不料李真诚却已经发现,而且告诉了杜凰。 她站着不动,也不说,眼睑垂下。 走吧走吧,跟我去查查。杜凰说,还是李真诚聪明,我是干什么的,这方面出 问题不找我找谁?走吧,现在就去,坐我车去,回头你再到这里取车。 杜凤心里跟自己说,不要去,不能去。但她腿已经迈出去,这时候她觉得找不 出任何拒绝的理由。 到医院去的时间并不长,躺上去,一眨眼,杜凰就说好了,可以了。杜凰穿着 白大褂,戴着白帽子和大口罩,整张脸只剩两只眼睛,眼睛被一身的白反衬得幽暗 阴森,看上去像假的,很陌生。采了样,先做个病理检查。她不像对杜凤说,更像 自言自语或者吩咐手下,声音很低。检查室里没有其他人,她低着头在瓶瓶罐罐间 忙着。先泡在福尔马林液里,她说,得先让细胞固定了,然后切片、制蜡、上色… …这时她转过身,摘下口罩。杜凤看到她笑了一下,一笑,她又是原来的杜凰了。 好啦,你先回吧,出报告后我再告诉你。没事,就是有事也没关系,治一治就 好了。 杜凤点点头,默默穿上裤子,默默往门外走。女人到这个年纪,妇科出一两个 病不算稀奇,她可以病,愿意病,得癌都行,可是,千万千万不能是那种病。那种 病的渠道现在有分支了,来路复杂,这一点杜凰不清楚、李真诚不清楚,她自己却 是心知肚明的。 按正常,她得问一问杜凰。杜凰在这一行二十多年,看一眼差不多就有数了。 但是,现在杜凤没法问,上下唇已经被紧紧粘到一起了,她没有力气把它们搬动。 况且,问不问其结果都无从改变,若一定是万劫不复,迟一秒钟知道总还是好的。 等着,像死人一样等。 杜凰是在五天后打来电话的。这五天里杜凤静静地上班,静静地下班。家中也 是静静的,李真诚单位到丰登县办作者培训班了,他难得出差一次,去当工作人员。 杜凰在电话里的语气很柔和,一点没有异样。知道HPV 吗,人类乳头瘤病毒? 杜凰问。 杜凤不知道,她没有答。杜凰看样子也不需要回答,她继续说,凤呀,该死的, 你被这种病毒感染了,得尖锐湿疣了,是一种性病哩。 杜凤听到自己心脏内轰隆隆的巨响,仿佛有千万部老掉牙的拖拉机竞相驰过。 这种病一般跟不洁性史有关,一般有一至八个月的潜伏期,一般可以治愈,一 般治愈后还可能复发。不过没关系,凤你别紧张,不是还有我吗?我包你治好。 杜凤想象着电话那头杜凰的表情,杜凰话还没说完,说呀,往下说。 杜凰说,李真诚那天跟我一说,我就先帮他检查过了,他没事,至少到那天为 止,他还没症状,目检正常。所以,凤呀,这事就麻烦了。我是做医生的,身体上 的病还有把握治,身体之外的,哎呀,你说说看是不是很讨厌呀,太难治了。 杜凤说,是啊,是难治。 杜凤把电话放下,走到窗子前眺望。外面那片白花花的空地在烈日下袒露着千 疮百孔的破败相,尘士纷扬弥散。这座城市已经持续两个多月的高温了,没有台风 没有雨,雨都到哪里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