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二天上班时,杜凤觉得她需要拜访一个人。 工会离市直机关大院并不远,开车去,门口有士兵拦。杜风递上工作证,草草 登记一下,人家就放行了。这样的手续在市政府大楼又重复了一次,都不太复杂。 作为一个在机关办公室一呆二十多年的人来说,出入外单位的大门实在不是件太难 的事。之前杜凤也去过这座楼,开会或者送文件,却从未敲开欧丰沛的门。现在, 她得去敲了。去之前,她先翻开省市直机关各厅局通讯录,一点都不费劲,一下子 就找到欧丰沛名字后面的那串数字。她办公桌上就有电话机,但她不用,而是走到 另一张办公桌前,在别人的电话机上按下那串数字。对方接起,喂一声,杜凤没有 应,搁下了。 她只是想确认一下欧丰沛是否在办公室,他在就好。 但是,待她走进市府大楼时,欧丰沛已经不在,门锁着。 她没有马上走,她想既然来了,来一趟不容易,于是拐进市政府秘书二处,那 里有她熟人,某场会议上认识的、对方知道她的身份,欧副市长的大姨子嘛,就很 热情,让座、倒茶。杜凤坦然接受,她脸上笑吟吟的,体现出一个老机关的从容与 练达。说起欧丰沛的话题时,她也接。那人说,有一次欧市长的太太来找他,真是 吓一跳,这不是省总工会的杜主任吗?怎么变成他太太了?嘻嘻,原来你们是双胞 胎,真好玩。办公室里的人都笑了,笑得最开心的是杜凤,她说,就是呀,我老公 单位的人去医院看病,也把他太太认成我了,老是出笑话。 心里一阵阵的凉意此时却蛇一样窜过。她在扮演一个陌生的自己,嘴脸很古怪, 面目很狰狞。但是现在还能苛求什么呢?已经到这地步,前面的路都被堵死了,唯 一剩一条缝隙就是欧丰沛,解铃还需系铃人,至少他得分担一下。 而且,他难道没事吗?他如果有事,杜凰也该有事。别人一次就染上,作为夫 妻,杜凰怎么可能没事?对于这一点,杜凤几乎生出好奇了,解惑的途径唯有欧丰 沛,总不能问杜凰。欧丰沛不见她那可不行,一次不见还可以找第二次第三次第N 次。这个决心她没有憋在腹中,而是说出来了,她让秘书二处的那个熟人转告欧丰 沛。她说,不好意思,麻烦你跟欧丰沛说一下,我有急事,一定要找到他。谢谢啦。 她离去时心里开始算一道算术题:六十除以五等于多少?十二。她把手机从口 袋里拿出来,放在手心转动几下。欧丰沛的电话现在随时可能打过来,如果以每五 分钟为一个单位,那么一个小时之内,她的手机将有十二次响起来的可能。 但是手机不响。严格上说,别人的电话还是来过的,也有一两则看似有趣其实 无聊的段子,但都没有欧丰沛的。过了中午,过了下午,下了班,值班室里电视已 经传来新闻联播的声音,杜凤仍留在单位里。办公室空荡荡的,连灯光都随心所欲 地泛着慵懒。杜凤叹了口气,她一时也辨不清内心的感觉,与其说是恼火,不如说 更像疲倦。早上她似乎还是一名临赛的运动员,提着股劲要投入一场竞技,不料对 手却断然缺席,于是她一脚踩空,扑倒在地。她从椅子上起来,草草收拾桌上的杂 碎,然后打算回家。这时,电话响了,是欧丰沛打来的,他终于打来了,语调很难 听。喂,干吗?! 杜凤一时没反应过来;半晌不答。欧丰沛也没马上再问。龟话里嗡嗡空响。最 后还是欧丰沛开口,他说,凤呀,听说你找我,有事吗?口气又恢复老样子了。杜 凤说,没其他事,只是要汇报一下,我得尖锐湿疣了,杜凰替我检查的。杜凰也替 你检查了吧?你可好? 我挺好,谢谢。 杜凤怔住了。经过一夜的无眠之后,早上她以为自己已经对这场对话准备很充 分了,设想过欧丰沛可能的各种回答,却没料到他的回答竟是这样。她喘着气,她 得让自己平稳下来,否则思维转不动,全锈了。但是欧丰沛根本没容她讲。凤呀, 欧丰沛温情叫道,那是亲人间的温情,分寸很到位,他说,有病要好好治,呃,治 病我可帮不上,你找我老婆去,她是专家,是你妹妹,她会全力以赴的。好吧,先 这样吧,我还要开会哩,忙死啦。再见。 电话断了。忙音紧凑地传过来。杜凤低着头,一直看捏在手中的话筒,好像能 从里头看出究竟似的。她还是低估了欧丰沛,高估了自己,说到底她其实根本不是 欧丰沛的对手。她把话筒放好,双手搁在桌上。墙上石英钟的秒针一下一下跳得很 坚定,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它在动了。它活得比我滋润哩,杜凤想。困意竟然上来, 一下子困了,眼皮往下耷拉。她往前趴下,正想闭目歇歇,突然又跳了起来。 电话铃尖厉地响了。杜凰打来的。凤呀,这么迟还加班啊?党人了,官当了, 还这么积极呀? 杜凤浅浅地呵呵干笑两声,突然觉得杜凰可怜。杜凰嫁了那样一个狗东西,却 始终蒙在鼓里。是她害了杜凰。二十年前嫁给欧丰沛的本来应该是她,可是她那天 牙龈肿痛,是微不足道的牙周炎救了她,而杜凰却替代她一头栽了进去。,她对不 起杜凰。 杜凰说,凤呀,我们家小欧确实不像话,我都说他了。 杜凰又说,可是你也笨哩,至少推一推挡一挡呀,你看看,你不推不挡,他还 能不得逞? 杜凤嘴咧得很大,后背凉嗖嗖的。 杜凰继续说,而且,你也不提醒一下小欧完事后该换枕头换床单。我是什么鼻 子,你还能不知道?话又说回来,即使别人的味道我闻不出来,你的味道我还能闻 不出来?在子宫里我就开始熟悉你的味道了嘛。小欧真是傻,我们不过是一个口味, 他有什么必要多咬这一口。所以,他跟我解释说,那天他一直把你当成我了,老叫 你凰,我也能理解,我们是双胞胎嘛,不能怪别人。一定要怪,只能怪我。我去澳 洲之前其实就发现小欧有问题了,他官当大了,拈花惹草的毛病也冒出来了。他以 为人不知鬼不觉哩,其实多行夜路总会遇见鬼的,你说是不是?只是那时症状还没 大爆发出来,他自己还蒙蒙的哩。他不明白我还能不明白?我是干什么的?可是我 不说,憋着不说。我想好歹也死不了人,好歹也得等我从澳洲回来再说。说实话, 凤呀,我当时心里恶毒了一下,我想我一走,他一定会更猖狂。那好呀,你去风流 吧,风流一次就可能中弹一个,就让那些骚货统统都中弹吧,越多越好。只是没想 到,最后竟把你也弹到了,很抱歉哩凤。凤,你说话呀。 杜凤嘴巴张了张,她本来很想说你真能干,可是嗓子却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 来。 杜凰嘻嘻嘻笑了,她说,我知道你担心我,我没事。你到我家没注意到吗,我 女儿的卧室一直都有人住哩,是我住。我女儿出国三年了吧?就是说三年前我和小 欧就分居了,他碰都不碰我。不爱不等于不怕,小欧他还是怕我的,所以我一放下 脸,他就不得不把跟你的事招出来了。现在你也知道了吧,他哪像李真诚啊,李真 诚都跟我说了,他说自己在床上对你可流氓了。哈,他太有趣了。所以,我向你保 证,我不会把事实告诉李真诚的。他一发现你长了小疣,脸都吓白了,第二天一大 早就跑到我医院。他不是偶尔会跟球友牌友一起去洗洗桑拿吗,所以就以为是自己 惹回来的病。他问我在桑拿中心即使不碰小姐是不是也可能得病?我说有可能。你 看,他当天就逃去出差了。 对了,杜凰又说,我刚才路过你家,已经把药寄在楼下保安室里了,回家你记 着去取,口服外用的都有,要按时治疗,不要拖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