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太阳照到院墙上时,爹带了五月和六月到后院下梨。爹先站在梯子上下低枝上 的梨,阳光在树缝里流淌,梨也在爹的手里流淌。一只只梨回家似的往爹手里赶, 爹把手一伸,一只梨就扑过来,把手一伸,一只梨就扑过来。不一会儿,爹胳膊上 的竹篮子就满了。给我一只呀,六月说。爹说,还没供呢,小馋猫。六月说,树早 供过了,都供了一年了。爹说,那是树在供,咱们还没供呢。六月说,啥时候供呢, 还是等到月亮上来吗?爹说,对啊,明知故问嘛。六月说,那让人咋能等得住,把 人牙都等长了。五月说,那好啊,正好可以当拴狗橛啊。六月白了五月一眼,说, 拴你女婿。五月就做出一个扑的姿势,六月把屁股一撅,跑掉了。 平时六月嚷着要摘梨吃时,爹总是说等到八月十五那天,你想吃多少爹就让你 吃多少。可是好不容易等到八月十五,爹却说还是要等到供完月亮。六月就觉得这 月亮真是太不通情达理了,什么好吃的都要它先尝。又觉得这样想有些不恭敬,于 是坚定了意志,回到树下,看爹下梨。明明是摘梨,爹却叫它下梨,什么意思呢? 只见爹把手往梨上- 一搭,梨就自动落在爹手里了,就像早等着爹来摘似的,就像 是爹的干儿子似的。一树的梨就这样到了篮子里,从七权八股的梢上到了篮子里, 通过爹的手。平时再寻常不过的爹的手,一下子有意思起来,神秘起来。 高枝上的梨爹够不着,爹把脖子伸得像企鹅一样,还是够不着,爹就看六月。 六月明白爹的意思,开始上树。爹说等等。六月问还等啥?爹让五月去取一个挎包 过来。五月就跑回去取了娘给她用碎布拼的花挎包从六月头上挎下去,这让六月看 上去就像一个披红出征的战士。六月“呸”地向手心唾了一口唾沫,搓了搓,开始 上树。六月上树的动作之快跟猴子差不多。六月猴子一样在树枝上荡着。爹仰着头, 举着篮子,既像是盛梨,又像是随时准备盛掉下来的六月。六月摘完一个枝,下来 把挎包里的梨腾到爹手里的竹篮里,摘完—个枝,下来把挎包里的梨腾到爹手里的 竹篮里。五月希望六月能够停下来,看她一眼,但是六月狂欢在他的收获里,压根 就不往地下瞅。 摘到最后一只梨时,六月的心突然一软,住了手,回头看爹。爹用目光询问六 月什么意思。六月说,还是给树留一只吧7 爹就嗨的一声笑了,说,如果你想留, 就留一只吧。六月就刷地一下从树上溜下来,如同一滴露水。再看眼前的梨树,一 下子轻松了许多。六月的心里也是一个巨大的轻松。五月上前啪啪啪地拍他身上的 土,六月大红公鸡一样张着胳膊,让、五月拍,就像刚刚打了胜仗归来的杨宗保似 的。爹从筐里挑了两只掉在地上摔开口子的给六月和五月。六月说,你不是说要等 供完月亮才能吃吗?爹说,不全的果子不能供。六月问为啥不全的果子不能供,五 月说这还要问吗?不全的果子供神不恭敬。六月说我又没有问你。五月说,我也没 给你说。说着,在衣袖上擦擦土,吃了起来。六月就在心里对五月生起一个佩服, 人家五月和自己打嘴仗,却没有忘了擦梨身上的土,而自己还在想着下一句话呢。 就立即咽掉下一句话,干脆省略了擦这一个环节埴接动嘴。 第一口梨到嘴里的时候,六月的小身子打过一个长长的战栗。六月后来回想, 那也许就是化的感觉。六月一下子明白了人们为啥要叫它化心梨。六月从五月的脸 上也看到了那种“化”。六月想说说自己的体会给五月,但看五月沉浸在“化”里, 就忍住了。不多时,五月手里的梨就没了,只留一个梨把儿在双唇间,就像一个松 鼠,身子已经钻进洞里,尾巴还在外面。但那尾巴是长眼睛的,看着六月,一眨一 眨。六月就学着五月的样子,也留了一个尾巴,看着五月,一眨一眨b 谁想就在这 时,五月抓着尾巴,出来的却是整个松鼠。六月傻眼了。六月没有想到,五月居然 像娘削面片一样,把梨削下去,可是最后还有一个梨在,只不过变成了梨儿子。五 月炫耀地看着六月。六月把梨把儿举在眼前,才发现自己连核都消灭了,空留了一 个孤零零的把儿在手里。五月看见六月的眼睛有些潮,就把手里的梨儿子递给六月。 六月摇了摇头,说,爹说男子汉做事要快。五月就借机把梨儿子又收回去,说,我 就喜欢慢。说着,把梨儿子搭在牙上,开始下一轮削。这时,六月惊讶地发现,五 月甚至、连削都不是,是用牙刮,就像娘用刮刀刮土豆皮一样。这不是慢,这是细。 六月说。五月说,我就喜欢细。六月说,喜欢你就嫁给细啊。五月这次没有追着打 六月,仍然沉浸在她的细中。六月有点恼,她居然无动于衷。喜欢就嫁给细啊。六 月大声说了一遍。五月仍然像没有听到似的。六月想,她大概是被梨精给迷住。了。 哎哟蛇!说着跑起来。不想五月还是像没听到似的一只眼睛沉浸在她的细中,一只 眼睛看着六月。六月就理解了爹常哼的一个调儿,你有你的连环计,我有我的老主 意。这时,五月停了刮,把梨儿子又放进嘴里去。六月的心就酥了。六月的心里有 了一个主意:明年摘梨时,要多让几只梨掉在地上,这样就可以让它不全,不全就 不必非要等到供月。但几乎就在同时,六月就把这个想法否决了,因为他发现这有 点像娘说的鬼主意。娘说一个人心里有了鬼主意时要招鬼的,要不吉祥的。 当梨再次从五月嘴里出来时,变成了孙子。五月十分真诚地把梨孙子递给六月。 六月没有接。五月坚持着,目光坚定、动人、不容推辞。六月只好接了。六月把梨 孙子放进嘴里,一股姐姐的味道弥漫开来,通过牙,牙根,电一样传遍全身。 回到屋里,爹让五月、和六月数数一共多少梨。五月和六月就数。数着数着, 六月说,我觉得手是能够尝出味儿的。五月说真的?六月说骗你干啥。五月问啥味 儿?六月说说不出来,但和舌头尝到的不一样。五月说你还日能,我咋尝不出来? 六月说你闭上眼睛,细细地摸。五月就闭上眼睛,细细地摸。 多少梨?爹从门里进来;二人才发现把数数的事给忘了。五月要说话,六月抢 在前面说,八十五。爹说真巧啊,八月十五,八十五只梨,真巧。五月说,其实是 八十七个。爹问为啥是八十七个。五月说还有掉在地上的两个。爹说,也是天意, 正好有两个掉在地上,这一掉,就掉了个巧出来。六月就明白了爹心里的那个巧, 也觉得这两只梨真是好懂事,就像存心要成全这个巧而奋勇献身似的。六月给爹说 了自己的想法,爹赏识地看了六月一眼,说,知道老古用一个啥词来说你刚才的意 思吗?六月说不知道。爹说,牺牲。六月说,牺牲不是死了吗?爹说,那是电影上 演的,牺牲的真正意思是供献。 爹接着问,我考你们两个一下,你说这八十五只梨该怎么分呢?六月抢先说, 给卯子家五个,剩下的全是咱们家的。爹看五月。五月说,还应该给瓜子(傻子) 家五个。爹奖励给五月一束赞赏的目光。然后说,正月十五爹让你们给卯子和瓜子 家送灯盏,是因为卯子家有孝不能做,瓜子家不会做,其他人家都有,可这化心梨 啊,村里就咱们家有,你说该怎么办?五月说,那就每家一只。六月心里一抓,那 要十几只啊。爹摇了摇头说,一只怎么能够送人。五月说那就两只。六月说一只行 了。爹说六月你这就小气了,一只让他们怎么分?有些人家有几个小孩呢。六月小 声说,谁让他们不栽,咱们家树上结的,给他们一只都不错了。爹说是吗?这梨树 名义上是咱们家的,但又不是咱们家的。六月要说话,被爹阻止。爹接着说,这一 个梨树要长成,需要阳光、水等等。阳光不是咱们家的吧,水不是咱们家的吧,就 算阳光是照到我们院里的,水是下到我们院里的,可是当初的那个树种呢?既不是 爹造的,也不是娘造的,说白了,压根就不是人造的。六月问,那是谁造的呢?爹 说你说呢?这是第一个不能独占的道理。第二,这任何东西,大家分享才有味道。 比如,你娘给你做了一件花棉袄,你穿上的第一个想法是啥呢?是让别人看见。这 梨也同样,大家一起吃,就有味道,再说,你吃一只是梨的味道,吃两只还是梨的 味道嘛,既然都是梨的味道,还不如让大家都尝尝,你说呢?六月的嘴还是嘟着。 爹说,还想不通,你就想想那梨树,这八十七只梨都是它辛辛苦苦结出来的,可是 它自己又吃掉多少呢? 六月被爹的话一怔,只觉得心里有无数的窗户一下子被爹打开了,平时再平常 不过的梨树一下子高大起来。六月说那送几只呢?爹说,不是让你们算了吗7 每家 五只,十二户人家,六十只,还余二十五只,给你姐留十只。当爹说到姐时,五月 和六月心里惭愧了一下,他们都忘了,爹却没有忘。爹接着说,然后还有十五只, 是咱们的,你们看爹的这道算术题做得咋样?五月和六月面面相觑。爹说,如果没 有不同意见,你们两个就赶快去送。但二人却迟迟不肯动身。爹笑着说,还想不通? 六月看看五月,五月看看六月。最后,六月说,爹你还是再数一遍吧。爹说你们不 是数过了吗?六月说,我数了八十五,我姐说她数了八十四。然后立即用目光把五 月的嘴堵住。五月会意,掩了嘴笑。爹就数。五月和六月的心就咚咚咚直跳。爹小 心地把梨数完,赏识地看了一眼六月,说,我们六月看来是个学算术的料子,没错, 就是八十五。六月和五月就整个变成一对惊讶。 装了梨的绣花挎包有些沉,六月先要自己背,但背到身上发现迈不开步子,只 好交给五月。不知为何,六月看着背了梨的五月像是一个梨树。六月把这一发现告 诉五月。五月说,如果是梨树才好呢,春天可以开那么漂亮的花,秋天可以下那么 多果子。六月说,看把你美的,那你变成梨树啊。五月说,如果我变成梨树,你就 做我树上的梨吧。六月被五月的话惊了一下,是啊,假如自己也是一只梨呢?那今 天是该留在自己家里,还是送给别人家呢?假如送给别人家,他该在谁家留下来呢? 杏花家吧,留在杏花家让杏花吃掉吧。吃掉不就没了?就有一只梨在杏花的手里, 一块一块少着,最后只剩一个核了。六月看见,杏花最后干脆把那核都吃下去了。 六月的旅行就开始了,他先碰到的是杏花的白牙,然后是肚子,穿着红花肚兜的肚 子,然后是肠子,花花肠子。不多时,杏花的肚皮上就长出一棵梨树,开白花,散 香气,招蜂引蝶。那还不如让五月吃了呢,那树就可以长在自己家,长在自己家炕 头上,一树的梨,平时他躺在被窝里一伸手就可以摘到它。 汪汪汪。听见狗叫,杏花从院里跑出来,抱了狗的头,示意五月六月进门。五 月六月用目光把花狗批判了一通,迅速地进门。杏花娘已经揭起上房门上的花门帘。 五月六月亲戚一样进门,却没有上炕。五月把身子一扭,六月从包里往出掏梨。杏 花娘说,你爹呢?六月说在家呢。杏花娘有些意外地说,啊,他是提前培养掌柜的 啊?五月说,对,我爹说,等杏花一进门,他就把掌柜的交给六月。六月的脸就红 了,庄严了神情,一只一只往出掏梨。往出掏第三只时,杏花进来了。六月看见, 眼前的杏花就像一只梨。 够了够了。杏花娘过来把挎包口子系上了。六月说,我爹说每家五只,放不够 他会生气的。杏花娘说,你爹也真是,就一棵梨树,能结多少呢,全贡献了。但六 月还是坚持又掏出两只,然后告别。不想杏花娘却让他们等等,说着,快步出门。 五月六月要走,被杏花拦在门口。不多时,杏花娘端了一碗花红过来。五月六月推 辞着,杏花娘不由分说,解开五月身上的挎包,倒在里面,说,这是讲究。 五月六月没有想到,往出走时挎包是满的,往回走时更满。二人汇报战果似的 往面板上掏着战利品,一边掏一边给娘做解说,这番瓜是谁家的,这花红是谁家的。 说实话,往出走时,他们的心里多少有些舍不得。这一树梨可是他俩看着长大的, 从豌豆那么大一点儿直到现在的样子。现在,却要把它们送到别人家去,不由人心 里酸酸的。但当把六十只梨送到十二户人家,看到伯伯婶婶们的感激,听到他们的 夸奖,特别是当他们想方设法从家里搜寻着给他俩装各种好吃的东西时,他们就为 出门时的小气惭愧,心里暗暗升起对爹的佩服。现在,厨房面板上少了六十只梨, 却多了数不清的香瓜、茭瓜、苹果、花红、玉米等等。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落在 这些瓜果和秋田上,有一种别样的味道。六月蹲在灶门前,细细地打量着这些物儿, 思绪像房檐上的燕子一样翻飞。真是有意思,自家的梨到了别人家,别人家的东西 到了自己家。原来这个“自己”和“别人”是可以变换的。六月突然想起爹的那句 话,阳光不是我们家的吧?水不是我们家的吧?那阳光是谁家的?水是谁家的? 六月去上房找爹,爹不在。就到后院去问娘。正赶上娘挑了水往回走。五月提 着一篮子麦秸秆,看来要下长面吃了。每次要下长面时,娘就要姐从草垛上撕些麦 秸来。娘说麦秸火硬,好下面。真是有意思,长面是小麦磨的白面做的,而下长面 却要麦秸,这不是自家人烧自家人嘛。上次帮娘烧火时,他想到这个问题,给娘一 说,惹得娘笑了好半天。娘从笑里出来,说,这个烧不是很厚道嘛,麦秸让麦穗在 它身上长成,最后还要把它烧熟,这麦秸真是够厚道的。最后自己落了个啥呢?可 是麦秸为啥不直接烧长面,而要隔着一个锅,锅里还要有水?正在切面的娘像是被 谁掐了一把似的,停下手里的刀,回头看六月。说,你的个小脑瓜里咋这么多稀奇 古怪?六月说本来嘛。娘跟它们打了一辈子交道,都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你往灶门 上一坐,问题就比娘刀下的长面还多。六月说本来嘛。娘说,不过这还真是一个问 题,那你告诉娘,为啥不直接用麦秸烧长面,而非要有一个锅,锅里还要有水呢? 老天爷就造了这么一个理儿。六月学着娘的口气说。娘被六月惹笑了。平时,每当 六月向娘问一些不好回答的问题时,娘就说,老天爷就造了这么一个理儿,要问, 你问老天爷去。但六月还是想知道个究竟,就去问爹。爹想了想说,这锅里面是水, 锅外面是火,中间是铁,而锅里下的面条是从土里长出来的,可以看作土,麦秸是 木,你看看,这不是金木水火土都全了吗?只有金木水火土全时,我们才能吃到美 味,一顿饭是这么做熟的,一个人也是这么成熟的。六月觉得爹的话里有话,却不 能明确,但觉得爹毕竟让他把一个浑沌的问题分成了渠渠道道儿,心里又给爹加了 一个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