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吃过午饭,爹和娘要上地。六月说过八月十五还上地啊。爹说,土豆也想回家 过八月十五呢。六月一愣,心想爹说得对。娘说,这是老古时传下来的,八月十五 之前,所有的庄稼都要上场呢。六月问为啥呢?娘说,问你爹吧。六月看爹,爹已 经扛了锄往出走了。六月没有去问爹,六月在想,太过节的,还要上地,多扫兴啊。 又一想,大过节的,土豆却在山上,冷清清的,的确让人心里有些不忍。 爹和娘挖着,五月和六月捡着。五月和六月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干劲,他们恨不 得爹和娘一锄下去,把剩下的土豆全挖完,好早点回家过节。突然,娘停了锄说, 你姐和你姐夫来了。五月和六月向山头一望,果然过来两个人。六月和五月就跑到 山口去迎。真是姐和姐夫。突如其来的亲切像山口的风一样快要把五月和六月的小 身子吹斜了。二人从姐夫手里接过包,五月背了大的,六月背了小的,向土豆地里 走去。姐问五月和六月怎么知道他们来了?六月抢先说我有千里眼。五月说听他骗 人,是娘先看见的。五月要看小外甥,姐说等过了风口。过了风口,姐把被子揭开, 小外甥的脸露出来,就像一个刚出锅的白面馒头。六月要抱,可是到了怀里却发现 自己的胳膊不够用,只好还给姐。 到了地里,爹和娘停下手中的活,娘拍拍身上的土,接过姐怀里的外孙,眼睛 都冒水了。爹给姐夫旱烟袋,姐夫接过,抓了一撮烟叶,先给爹卷了一支,然后给 自己卷了一支,点火抽着。爹问两个老人身子骨都硬朗吧?姐夫说还都硬朗。爹说, 形式上分开过了,但心里不能分,平时要跑勤些,人老了容易凄惶呢。姐夫说,一 直按您说的做着呢。说着,掏出一板水烟,给爹,这是他爷爷给你带的。爹接过, 拿到鼻子前闻闻,看着姐夫说,现在还哪里来的这好东西?姐夫说,一个南里的老 伙计正月里来看他时送了两板,他给你留了一板。爹的目光就稠住了。六月看着, 有些不解。接着,爹问姐夫土豆挖完了吗?姐夫说挖完了。高粱割倒了吗?割倒了。 比去年好一些吧?好一些。老院里呢?也挖完了,割倒了,昨天我们两口子过去把 剩下的一些帮着挖了。爹欣赏地看了姐夫一眼,说,好,好。 六月吃不透这些话里的意义,却喜欢听。 娘要收拾了回家。姐夫说不多了,挖完吧。大姐说,就是,不多了,挖完让土 豆也回家过八月十五。六月转身,大姐正在给小外甥幸福喂奶。六月吃惊地发现, 大姐手里的那个奶子就像一个白梨。 姐夫和爹开始挖起来,娘要起身捡,被大姐拉住,大姐把幸福从奶子上拽下来, 交给娘,上前换了爹,爹就和五月六月捡。不一会儿,就把剩下的半块地挖完了。 姐夫拉了架子车,五月和六月在后面推着,爹、娘和大姐在后面跟着,回家。 一家人坐在上房炕上吃长面。吃第二碗时,六月看了一眼五月。五月往嘴里捞 着长面,目光却在姐夫拿来的西瓜上。六月看见,五月的目光里有无数个舌头在动 呢。六月的目光就直接变成无数个牙。但六月马上想起娘说过只要是别人没有允许 的东西,占了都算是偷,就把那些牙咽到肚子里,专心地吃长面。这时,一个问题 出现在他的脑瓜里,他对五月说,切开的西瓜还是西瓜吗?五月说,当然是啊。六 月说,那为啥要切开?五月说,只有切开才能吃啊。六月说,你女婿到时也把你切 开吃吗?五月一怔,板起脸,你怎么说这么流氓的话?六月说,谁流氓,娘不是说 男人把女人追到手叫?“吃情”吗?五月说,那叫“痴情”,我的瓜蛋。六月说我 觉得就是“吃情”。惹得大家一片笑声。 吃完长面,爹就催姐夫和姐回家。娘说,大老远的来了。爹说,幸福二叔在外 边上学,那边老院里只有老两口和一个小丫头。娘说,那就让他姐夫回去,让四月 浪两天。爹没有反对。娘就到厨房给姐夫装了一大包东西提过来。姐夫说太多了, 他背不动。娘说,一半是给老院里的。爹一脸的满意,笑着,手里举着一块砖茶。 姐夫说他爷爷喝的茶有呢。爹说,有是他的有,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姐夫也就没有 推辞,装在包里了。 一家人就送姐夫到村口。 这让五月和六月倍觉遗憾。好在姐和外甥最终留了下来。姐将外甥交给他俩带 着,帮娘到厨房烙月饼。不一会儿,就有麦面的味道,蜂蜜的味道,清油的味道, 花生的味道,核桃的味道从厨房门里出来。五月和六月觉得,八月十五正式开始了。 夜色大幕一样落下来,爹咳嗽了一声,上房里的灯就亮了。但五月和六月仍然 不愿意进屋,沉浸在香喷喷的夜色里。天上的繁星一点点地亮起来,如同一个个从 远方归来的小人儿,又像一个个从梦里睁开的眼睛。你说,瓜有眼睛吗?六月问。 五月说当然没有。六月问为啥就没有?五月又说,其实有呢,只是我们看不见。就 有无数的眼睛在六月的肚子里同时睁开了。六月觉得肚子里一片光亮,就像星空。 六月看着这个星空,突然觉得有些害怕,他们居然要把这么多看不见的眼睛吃到肚 里去。最后,肚里就是一个眼睛的世界。但瓜分明是圆的,它的眼睛长在什么地方 呢7 如果它有眼睛,那么它的鼻子呢,嘴呢,屁股呢?嗨,六月被自己的想法惹笑 了。五月问他笑啥呢?六月说,我在想瓜的嘴该是个啥样儿。五月说,是啊,瓜的 嘴该是个啥样儿呢?它每天都吃些啥东西呢?六月定睛瞅了一会儿五月,说,苦。 五月不解地问,啥,苦?六月说,娘不是说,吃得苦中苦,方得甜中甜嘛。五月先 是一愣,然后捂着嘴咳咳咳地笑起来,报蛋的小母鸡似的。六月说小心吓着幸福。 五月的笑声就噌的一声断了。五月噎了一下,又一下,刹住车,不好意思地看着怀 里的幸福。 月亮就从幸福的黑眼仁里升起来了。六月飞速跑到上房,把早已准备好的供桌 抱到院里。像是商量好似的,大妇让六月沐过手脸到厨房端供品。六月一丈子跳到 上房里,爹已经在炉子上给他把水温好了。他几下子洗过手脸,转身飞到厨房。大 姐已经把供品准备好了。六月怀着无比的神圣感把供品盘子端到院里。爹已经把香 炉摆在供桌上了。 供献开始。供桌上有五谷、瓜果、净水,有热气腾腾的月饼,有姐夫拿来的水 烟,还有月光,西瓜瓤一样的月光。 爹点燃一炷香,插在香炉里,说: 日月无声,昼夜放光 天地不语,万物生长 桃李无言,下自成蹊 君子盛德,耕耘无声 如来境界,无有边际 有情众生,知泽知惠 谨具牺牲,顶香奉献 聊表寸心,伏请尚飨 接着说了一串神仙的名字,六月听清楚的有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 世音,有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镇天尊关圣大帝,有北斗七星、九天圣母、四海龙王, 有日神、月神、山神、土神、风神、雨神、谷神、灶神。然后报了自己的名字,念 念有词了一番,最后号召大家磕头。他们就跟着磕。平时再寻常不过的院子,现在 一下子神秘起来,六月的额头一落在上面,就有团团仙气直往脑门里钻。 然后,一家人静静地坐在院台上赏月。 三缕香烟信使一样向天上飘去,直飘进月神的鼻孔里了。月神抽了抽鼻子,低 头向下界看了一眼,开始下凡。六月听见月神说,我们先去六月家吧。众神听令, 齐向六月家而来。月神在空中行走的声音悄无声息又惊天动地。不一会儿,院子里 就落满了五颜六色的神仙,堆满了他们带来的吉祥和如意、心想和事成、风调和雨 顺、五谷和丰登、幸福和平安。 一炷香着完时,众神离去。五月和六月跪在供桌前磕了三个头,把仙气袅袅的 供品搬运到上房。按惯例,当晚享用西瓜,其他供品按人头分发。五月和六月抢着 给爹、娘和大姐递瓜,神情沉稳,其实口水已经把舌头淹过了。爹和娘只吃了两牙 就不吃了。大姐不停地把瓜牙吃出一个尖儿,喂进幸福嘴里,让五月和六月看着很 着急,但大姐却是一脸的耐心和欢心。 盘子里剩下最后三牙瓜时,六月把一牙放在大姐的面前,他和五月每人拿了一 牙,出去坐在院台上,就着月光慢慢地品。你说我手里的瓜和你手里的瓜有啥不同 呢?六月突然问五月。五月有点生气地说,人家正在品味呢,被你个扫帚星破坏了。 六月没有在意五月的生气,接着说,一个西瓜能分成这么多牙儿,一个人怎么就不 能分成这么多牙儿呢7 五月睁大了眼睛,说,怪死了,人分成牙儿不就死了吗?六 月说,那西瓜分成牙儿也是死了?五月一怔,心想原来我们这是在吃着西瓜的“死”。 可是它明明是甜的,难道“死”是一种甜?或者说只有死了才有甜? 最后一牙西瓜在五月和六月的手里变成一张纸时,六月说,你说甜现在还在吗? 五月说,不在了。六月说我觉得还在呢,如果不在,你怎么能够知道它不在了?五 月不懂六月的意思,一脸茫然地看着他。过了会儿,说,你的意思是,只要知道, 就永远在吗7 六月点了点头,却有点不彻底。接着说,再说,这一想,不是心里还 有一个甜吗?既然一想它就在,我们为啥不想,还要吃呢?五月说是啊,假如一想 就能够饱,我们就不需要种地了。六月说,可是我们大多时候吃东西不是为了饱。 五月的脑门上就透进—束月光,直把她的心房照亮了。对啊,就像我们刚才吃西瓜, 就不是为了饱,而是为了甜,人怎么就这么喜欢甜呢? 爹叫六月。六月进屋,爹说今年你给咱们主持分供品吧。六月就分,六月的目 光在大家脸上扫上一圈,眼珠子一转,分掉一样,扫上一圈,眼珠子一转,分掉一 样。最后分梨,十五只梨,每人三只不够,两只余出三只,六月就拉过五月,在五 月耳边悄悄说了几句,五月赞同地点了点头。剩下的三只梨就到了爹、娘和姐面前。 那多出的三只梨就在爹的脸上开了花。知道今晚的月光为啥这么亮吗?爹问。五月 和六月问为啥。爹说,就是因为我们五月六月的公道啊,孝心啊。说着,从他的份 儿里拿出两只梨,两只花红,两个月饼,分别放到五月和六月的份儿里。这是爹对 你们的奖励。娘和大姐跟着拿,五月和六月坚决不要。那娘就替你们存着,娘说。 大姐说,看来我们六月长大当官,一定是个清官。六月问啥叫清官?大姐说,就像 你刚才这样分梨。六月说,那五月呢?大姐说,五月当然是清官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