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分完供品,一家人坐在炕上继续赏月。赏了一会儿,娘说天凉,会凉着幸福的。 说着把窗子关上了。五月和六月不愿意就此结束八月十五。他们先到后院看了看梨 树,再到大门上看了看榆树,再到牛圈里看了看大黄,再到羊圈看了看绵绵,还是 不愿意回屋。就并排坐在院台上,撑着下巴,静静地看着月上中天。哎哟妈,五月 叫了一声。六月一看,原来是小花猫从窗子里跳出来,蹲在他们两个中间,瞅瞅五 月,又瞅瞅六月。六月无比亲切地在猫背上抚了一下,猫就顺势在他和五月的腿侧 卧下来。 六月的目光再次回到月宫,六月看见,月神吃完东家吃西家,吃完赵家吃李家, 直把个大肚子撑得像个铜锣了。这不,玉兔正给他扫炕呢,嫦娥正给他稳枕呢。天 上的这家人真是够幸福的,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吃饭不用愁。可是,我怎么 没有看见他老人家动一口西瓜呢?莫非一个西瓜可以被吃两次?或者无数次?既然 月神吃完他们还能吃,那他们吃完,那西瓜还应该在的,还有一种什么人在接着吃? 六月的眼前就出现了五花八门的各种各样的人儿,嘁哩喀喳地吃着已经被他们吃掉 的那个西瓜,嗨嗨,一个西瓜上结着这么多嘴。 六月的问题又来了,你说我们两个吃的西瓜是一样的吗? 五月说当然啊。 一样的怎么有的进了你的肚子里,有的进了我的肚子里。 那就不一样。 不一样为啥在一个瓜上? 那你说你和我是一样的吗? 当然不一样。 不一样怎么都在一个家里? 在一个家里就是一样的吗? 当然啊。 那你说这个家里既有人,还有牛,还有羊,还有鸡,还有猫,难道我们都是一 样的? 是啊,这个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怎么里面既有人,又有牛,又有羊呢?他们 和这些牛、羊,还有鸡、猫、燕子,该是一种啥关系呢?说大家是独立的,又在一 个家里,说在一个家里,大家却是独立的,而且,大姐当初也在这个家里,长大后 却不是了,但她又能回来,那就是说大姐现在有两个家。大姐为啥非要嫁人呢7 为 啥女孩子一长大就要嫁人呢?一想到自己将来也要像大姐那样嫁人,走出这个家, 五月的心里一下子难过得要死。五月想到了她和六月送出去的那些梨,也许送出去 的都是女梨,留在家里的都是男梨。这样一想,眼前的六月就透出一股主人味儿, 亲戚味儿。嗨嗨,原来她和六月是亲戚呢。总算还是亲戚。五月想。 姐夫这会儿该干啥呢?六月问。五月说,肯定也在赏月呢。六月说,你说这月 亮咋这么日能,天上只有一个它,却能照到万家来。五月说,那是因为它在天上。 六月说,看来,我们得想办法到天上。五月说,那你得变成鸟。六月说,爹说过鸟 飞的那个天其实并不是天,真正的天是人的心。五月说,那月亮在的那个天呢?难 道是—个人的心?假如那是一个人的心,那个人,该有多大呢?六月想了半天,也 想不出来那个人到底有多大。 夜深了,五月和六月关了大门,准备回屋睡觉。就在这时,六月看见了一个月 亮小子。姐你看,月亮在喝水哩。五月顺着六月的手指看去,院台上的小花碗里果 然有一个月亮崽儿。那是娘今天给燕子新换的水碗。二人兴奋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突然,六月扔下五月飞速向厨房里跑去。五月问六月去干吗。六月说到时你就知道 了。转眼间抱了一摞碗过来。五月会意,到上房提了水壶出来。六月说,爹说供月 要天麻麻亮从井里打的第一桶水。五月就又跑到厨房,把锅台上爹天麻麻亮打来的 专门供月的半瓦盆清水端来。 五月和六月发现,只有水安静下来,月亮才会出现。五月和六月还发现,只要 有多少碗,就会有多少月亮。六月觉得这些道理太大了,也太厚了,厚得让他想不 透。原来月亮是掌握在他们自己手里的。六月说,只可惜,再没有碗了,假如我们 家有一千口碗就好了。五月说,够了,娘说做啥事够了就行,多了,就是贪了,贪 了要招魔的。六月想想也是。二人就蹲在桌前,静静地守候着被他们养在水里的月 亮之鱼。谁会想到,这平时高高在上的月亮,现在却离他们如此之近。 六月说,我们该叫爹、娘和大姐一起来看。五月说,他们早睡了,你看,灯都 灭了。六月的心里就生出一个遗憾。六月在想,对于爹、娘和大姐来说,这些月亮, 这些美得人骨头痒的月亮还存在吗?天上的嫦娥就笑了,嫦娥给吴刚说,你看那两 个小家伙在生产月亮呢。吴刚说,对,地上的人都喜欢种,他们在往水里种月亮呢。 嫦娥说,那就多给些月亮种子给他们,让他们种个够。吴刚就把手里的篮子一倾, 就有铺天盖地的月亮种子撒下来,在五月六月心里哗地变成一千个湖泊,亮晶晶的 水面上,开满了荷花一样的月亮。五月六月终于相信了爹的那句话,鸟飞的那个天 不是真正的天,真正的天在心里。 要说,他们才是真正的月亮种子呢,嫦娥说。 你说啥?六月问五月。五月说,我没有说啥啊。六月说,我明明听见你在说。 五月把眼睛睁得像圆月一样,说,真的?六月说真的。五月说,莫非是月亮在说? 六月就动摇了,也许真是月亮在说?假如是,它在说啥呢? 五月说变就变,六月跟着。五月说她要开花了。说着,哗的一声,把天都开白 了。六月说他要结果了。说着,刷的一声,把地都压沉了。一村的小子仰着小脑袋 咽着口水看着他们,等着八月十五的到来。八月十五就来了。化心梨的香味河水一 样在村里流淌。他和五月在河水的这头,爹和娘在河水的那头,大姐、姐夫和幸福 在船上。六月想乘船,却怎么拔不动腿。原来他的根在大地上。六月用力一拔,就 从地底拔出一个大西瓜,一个比天还大的西瓜。六月就把上船的事给忘了。六月在 找刀,刀就来了。一把比电影布景还大的刀,从空中呼啸而来。接着,他看到了无 数像他和五月一样的手,拿过分开的西瓜牙,向一个个嘴里送。接下来,他就到了 一个大得无法想象的肚子里。五月喊他出来。他说,找不见门啊。五月说你怎么进 去的就怎么出来啊。六月想自己是怎么进来的呢?从肠子里进来的。他就从肠子里 往出爬。接下来呢?当然是一个人的肚。再下来呢?当然是一个人的嘴。再下来呢? 当然是一个人的手。再下来呢?当然是那把刀,明晃晃的。六月想看清楚拿刀的那 个人,不想怎么也看不见。最后,他发现那人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六月被吓醒。看姐,姐还在梦中。 六月从未有过地感到醒着的美好。 那是一种比甜还甜的味道。 他想立即告诉五月,但五月睡得正香呢,不忍心叫她。犹豫之间,舌头醒来了。 舌头告诉他,六月想吃西瓜了。他知道,那是明年的中秋。 没有瓜还有梨啊。六月揭开被头,拿出分给他的三只梨。却拿不准主意先吃哪 一只。最后哪一只都没有舍得吃。送给乡亲的那些呢?肯定已经被他们消灭了。一 想到被他和五月亲手送出去的六十只梨已光荣牺牲,六月的眼泪就出来了。 六月真是既伤心又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