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别以为思考死亡问题都是知识分子的事情。其实,住院这段时间,老杨琢磨最 多的就是这件事了。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个去。从去年开始——去年七十二,这句话就像 一根硬实的鼓槌,一阵紧似一阵地敲在他的心头。自打五年前老伴去世,老杨的身 体就一年不如一年了。每年都要住院。尤其是今年,元旦一过,老杨跌倒在楼梯口。 那是脑出血的第一次发作,诊断为脑干大出血,生命垂危。老杨陷于深度昏迷, 无法自主呼吸,只能靠呼吸机维持,后来又被切开喉管。医生告诉儿子,准备后事 吧,这样的病情,能活过来的只有百分之一二,即便过得了鬼门关,大脑也遭到重 创,变成植物人的比例极高。 上帝或者老天爷保佑,老杨恰恰不是那百分之九十八九。他活过来了,基本完 整地活过来了!当然了,有点丢盔卸甲——到现在右腿还是发麻,但毕竟保住了性 命。 老杨想了,上帝或者天老爷不让他死,是因为他还有事情没处理完啊。 老杨还没琢磨他要处理什么事情呢,就又一次病倒了。今年,才过了小半年, 他已经三次住院了。盘点一下,元旦一次,住了一个月,四月初又住了十来天。这 一同时间最长了,在里面呆了一个多月。这样频繁的打击,伤害的已经不仅仅是身 体了。住院就像抽血,几次住院下来,就算是医疗保险,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也迅 速见底儿了。问题是,储蓄见底儿了,病情却不见任何好转。 但收获还是有的。第一,老杨彻底明白了,自己这病没治啦;第二,自己这病 每犯一次,离鬼门关就近一次。按照目前的犯病速度和规模,老杨知道自己的生命 也就一年半载啦。 还能长哪去呢?老杨有点认命啦。知道了死亡不可避免,他心里反倒安然了许 多,所以这一回住院,他只是采取了保守治疗的方案,拒绝了螺旋CT,拒绝了核磁 共振,也拒绝服用昂贵的进口药物……不像第一次住院,光自己掏钱就花了六千七 百多块钱。 现在,他每天除了坚持服用比较便宜的刺五加冲剂,再就是锻炼身体。每天两 次,一早一晚,老杨都要到不远处的明泽湖慢跑五圈,然后甩手踢腿,抻巴抻巴麻 木的身体。 老杨跑动的速度很慢——比多数人走路的速度慢,比少数人散步的速度快。因 为右腿发麻,他的姿势又很特别打眼,看上去就像跋涉在沼泽里。所以很多人看见 他,脸上都呈现出观赏的神情。当然了,时间一长,有的人也开始感慨他的毅力、 赞叹他的恒心了。 其实,不管是观赏还是赞扬,老杨根本就不放在眼里。他既不在乎,也不关心 别人怎么看。锻炼时的老杨,脑筋也在运动呢。他一直在琢磨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颠来倒去,翻来覆去,老杨琢磨的都是家里的事儿。既然死亡不可避免,他最 大的愿望,就是趁着自己的脑子还好使,把身后的事情妥善安排好。 其实,这时的老杨已经有了一个计划。只是这个计划过于大胆了,就像一个饥 饿的小动物瞄上了一头雄壮的大动物。他得定定神儿,琢磨和消化一下这个“大动 物”。 渤海市依山傍海,市区狭长蜿蜒,几个区排队一样并列着,一条铁路横贯市区。 民间形象地把这个城市比做糖葫芦,不用说了,火车道就是穿起这根糖葫芦的 竹签了。 老杨家住的工人新村紧挨着铁道线,离站台也不远。多少年来,每天铿锵的火 车声音跟居民楼里电视、炒菜、打牌和吵架的声音早就亲密无间地融合起来了。有 一年夏天,老杨睡不着觉,躺在床上折腾了大半夜,非常纳闷,天不太热,怎么睡 不着觉呢?半夜三点多了,他听到外面热热闹闹的说话声,探头一看,楼下聚集了 很多街坊邻居。原来,北边发水了,铁路中断了,没有声音了,所以大伙失眠了。 这么说,并不是指老杨居住的条件有多么恶劣。工人新村建于上个世纪七十年 代,想当年还是这个城市挺不错的房子呢。老杨住在三楼,原来两室一厨,后来, 他把阳台封闭成了厨房,厨房升级成了饭厅。于是,家里就焕然成了有模有样的两 室一厅。孙子上大学以后,老杨和卫东就一人一间,住着挺好。 让老杨不省心的就是卫东。 卫东早就下岗了,买断工龄,拿回来了三万七千四百块钱。有了点钱,他开了 一家不大的建材商店,当了一阵子杨经理。杨经理干了不到一年,商店深陷债务纠 纷。他一转身又扎进股票市场了。不用说,股票越炒越糊,卫东成了彻底的无产阶 级了,而且,因为离婚,这个大无产者腚后还拖着一个小无产者——孙子杨宇超。 也就是说,现在一家三口人,靠的就是老杨的退休金——每月九百二十六块七 角五分人民币。这个家离不开他,离不开九百二十六块七角五分人民币。 老杨最大的欣慰,就是孙子相当的出息。出息到让他觉得这样的孩子落到杨家, 亏待人家了、怠慢人家了。现在,孙子在上海读大二。家里每个月寄五百元生活费, 这个钱,一直都是老杨出的——他不出谁出呢?老杨跟周围人打听了,五百块,不 算多。 孙子说,这钱,算是我借爷爷的,将来一定还,而且加倍偿还。 老杨喜欢听孙子这么说话,听着舒服、硬气。 那天电视上直播火箭发射,老杨就想,孙子就是自己家的火箭啊——高考成绩 全班第一、全校第三、全区第四十七啊!自己呢,就是那个火箭发射的底座。为了 保证火箭正常发射和运行,自己这个底座,无论如何也得扛住啊! 没错,老杨的计划,就是让自己成为植物人。 他做这个策划,也不是一点心理负担没有。虽然自己不是什么党员干部(倒是 当过多年的小班长),也不是什么先进模范,但策划这种事情,不说伤天害理,却 也顾虑重重。一辈子老实巴交地过来了,现在倒好,老来老去,竟然琢磨出这么一 个损道儿。 好在说服自己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只要看看自己的身边,老杨就有点坦然了。拿自己的单位来说吧,先是把厂子 改为公司,再把公司一分为二,一部分改成股份制了,另一部分改成合资企业了。 无论股份制还是合资企业,说了算的都是原来的厂长任孝奎。 任孝奎跟老杨同一年进厂,又在同一个车间。他是青年突击队的队长,老杨是 队里骨干。以后呢,任孝奎就“突击”上去了,在八十年代中期当上了一把手。任 孝奎绰号任小鬼,工人的工资开不出来、病号的医疗费报销不了,都不影响他换房、 买车和出国。任小鬼就跟变戏法一样,从厂长到经理再到董事长。现在呢,他倒是 退下来了,退下之前又完成了最后一个戏法一他的儿子成了房地产老板,而这个老 板开发的第一个楼盘——金府花园,就在工厂的原址! 多少人写信啊,多少人上告啊,一些老工人串联起来了,在政府门口去讨个说 法。 老杨只去了一次,远远地看着。碍于情面,他再也没有参加。但结果他是知道 的。上边做了审计,出了报告。报告里有句话广为流传:守法经营,两袖清风。就 是说,任小鬼的所有戏法都是守法的,而且“清风”。 任小鬼已经让老杨内心安然了。如果再看看报纸、听听广播,老杨简直就有点 理直气壮了。哪一天没有官员腐败的消息啊?哪一天没有处理贪官的报道啊?看看 这些大头小脑们捞得一个嗝儿跟着一个嗝儿,我老杨一不偷、二没抢,妥善地规划 一下自己的身体,既不侵犯别人,也不伤天害理,不算什么错儿吧? 为了下岗的儿子,为了出息的孙子,为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不散不倒,我杨国 栋这回就豁上这张老脸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