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刚蒙蒙亮,老杨就起床了。 决心已定,现在,老杨需要寻找一个合适的行动机会了。他看得出来,对于 “五一八”的态度,卫东是半推半就的。这个态度,对于整个计划无疑是一个不安 定因素。所以,老杨必须寻找一个最佳的吃药时间,以便木已成舟。 昨天,卫东接到一个电话,明天中午,他们高中同学聚会,到郊区的歇马度假 村纪念毕业二十五周年,后天回来。 老杨相信,明天,就是实施“五一八计划”的最佳时机了,也就是说,从今天 开始,就应该进入“五一八计划”的冲刺阶段了。所以今天早上,他既没锻炼,也 没买菜,而是直接去了双兴大菜市——全市最大的早市。 在那里,老杨买齐了忌口的东西——山东的大蒜、大葱,河北的生姜,贵州的 辣椒,然后喝了碗豆浆,吃了两根油条,这才溜溜达达地同家了。 如果老杨在这个时候就把药吃了,整个故事势必出现另一种走向。老杨没有这 样做。他还有一点私心。他给卫东留了个纸条:今天我去串门,中午不回来吃饭了。 父字。 年初,市政府出台了一项便民措施,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可以领取一张老人月 票,免费乘坐市内的公共汽车。老杨把自己的老人月票挂在胸前,又戴上一个旅游 帽——帽子前面印着两个红色的“旅游纪念”。他还拎了一个尼龙绸包,里面装着 雨伞、扇子和一瓶矿泉水,怕阳光刺眼,还戴上了卫东的墨镜。 是的,老杨今天要出去串门——去这个城市串门! 这几年,在“经营城市”的理念下,市政府致力于扒小房,种草坪,搬迁工厂, 扩建道路,粉刷外端,更换门窗。于是新小区、新楼盘和疑似的新楼房雨后春笋一 般地冒了出来,城市面貌日新月异了。走在街上,你会经常性地一愣一愣:咦—— 秋林公一J 的大楼扒掉啦!咦——铲车厂变成了威尼斯花园啦!咦——美国的沃尔 玛超市来啦! 老杨规划了一下今天的日程。上午,先乘坐环路公共汽车,宏观地转一圈,然 后,再乘横贯城市的十五路公共汽车,重点看看主要街道的变化。再然后呢,游览 一下新近开业的新东方商业城、转转新世纪广场,欣赏一下劳动公园的花展……这 是上午的安排,有点有面了,突出重点了。下午呢,主要是收拾个人卫生——洗澡、 理发。 阳光明媚,真是散步的好天气。十五路汽车在路过民勇街车站的时候,老杨就 提前下车了。 在站台的位置上,朝东望去,是一幢新建的高大细瘦的玻璃建筑。在阳光的反 射下,大楼通体闪亮。楼下呢,几乎被一溜一溜红色的广告横幅包围了。横幅上写 着“引领时尚生活,尽享都市繁华”之类的宣传口号。春风吹拂,横幅飘动,远远 看去,这个建筑就像一个巨大的红缨枪枪头。 早先,站在这里,看到的可不是这个“枪头”。那时候,这里是一排排雄壮的 厂房和一溜挺拔的烟囱。这是老杨工作了大半辈子的地方。机器轰鸣、天车叮当、 下班的铃声、饭盒与车架的磕碰声响……在这些声音的伴奏下,老杨的一些老工友、 老伙伴都慢慢溜达出来了:老朱朱永旺、马敏马大姐、老侯侯树武、老纪纪富霖、 老蔡蔡殿亮——今年去世喽……就像即将上前线的战士,老杨不愿意过多的儿女情 长了。又一趟汽车来了,他赶紧上车了。 连老杨自己都感到纳闷。明天就要实施“五一八计划”了,但心里为什么没有 多少恐惧和担心呢? 老杨发现了,只要谈论死亡,所有人关注的都是怎么去世的。哪有不死的人生 呢?就是说,没有不死的人,只有怎么死的问题。人们关注的,就是死得从容不从 容。从容的死,就是流畅的死,顺利的死,圆满的死;不从容的死,就是仓促的死, 窝囊的死,乃至埋汰的死。 老杨认为自己更像是撤退和转移什么的。所以,他不仅心里坦然,甚至还有点 窃喜呢。是啊,死亡不可避免,但不是每个人都能设计自己死亡的。就是说,绝大 多数的人没有我老杨这份机遇和运气呢。 这么想着,他自己偷偷地笑了一下。 老杨的计划也不是没有修正的地方。中午,计划里的一顿便饭,让他改到群英 楼了。群英楼是本地的老字号,尤其以饺子闻名,有七七四十九种馅儿,号称“天 下第一饺”。上一回到群英楼,还是几年前。孙子中考得了个第二,一家四口人来 此庆祝了一下。那时,卫东还没离婚。 七七四十九种馅儿,老杨最爱海米韭菜馅儿。他点了韭菜水饺,还破例地要了 一瓶啤酒。交了款,老杨突然自责起来了,怎么光惦着自己啊?于是,他赶紧把服 务员叫同来,一分为二,另一半换成了老伴儿最喜爱的海螺水饺。 老杨一个人,找到了角落里的一张小桌子。他的眼前,摆放着一杯一碟。服务 员给他的碟里倒上了蘸汁——是蒜汁。一会儿,饺子上来了,两盘,白花花,热腾 腾。老杨又要了一个小碟和杯子,把自己碟子里的蒜汁拔出一半,然后掰开一双方 便筷子,搛了一只海螺水饺进去,然后把筷子横放在小碟上面。 他给自己的杯子倒上酒,又给老伴儿的杯子倒上酒。啤酒沫子倏地漫起来,杯 口形成了一个鼓胀的小馒头。他低低地端起自己的杯子,杯口对着杯口,叮的一声, 轻轻地触了一下。秀儿啊——他念叨了一句自己的老伴儿,你如果活着,也会赞成 我这么做的,是不是啊? 正是中午,饭店里摩肩接踵,人声鼎沸,连老杨的这张两人座的小桌子,也挤 来了一对年轻情侣。两个人的头抵在一起,叽叽咕咕地不停说话,还互相喂着饺子。 谁会注意墙角这个老人的小小追念仪式呢? 饺子没有吃完,还剩了三个。啤酒没有喝完,还剩了半瓶。老杨要了一个饭盒, 把饺子装进去,又要一个塑料袋,把啤酒瓶口封好、扎上。 做完了这些,按照计划,老杨就该洗澡了。平日里,中午吃完饭,他都要迷糊 一会儿。今天,水饺落肚了,又喝了两杯啤酒,浑身上下顿时慵懒起来了。水饺吃 的是名牌,洗澡也不能太马虎了,老杨一咬牙——清泉浴池。 清泉浴池是这个城市现存不多的老字号浴池,整个格局与服务,都是二三十年 前的模样。这几年,因为身体原因,也因为价格,老杨去得渐渐少了。 今天可敞开地腐败喽,老杨想。 他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明天就“五一八”了,奖励一下、犒劳一下是可以理解 的。这跟战士上战场前吃点好的是一个道理。 可是,一进到清泉浴池,他就觉得面生了。换衣间的地板和衣柜都换了,服务 员都换成了年轻的小伙子。老杨打听一下价格,果然,门票涨价了——价格倒不太 离谱,就是名字改成了清泉桑拿。 如果不是裤子已脱,老杨真想拎腚走人了。 老澡堂子就像自己家,碗筷放在哪里,自己一清二楚。现在这个桑拿,就跟现 在的超市一样,热情倒是热情了,一会儿介绍这个,一会儿推荐那个,但这背后都 有一个字——钱哪!就是在这种被熊挨宰的心情里,老杨的计划调整了。他既不理 发,也不搓澡,在池子里泡了一个多小时后,来到了休息大厅。 大厅昏暗,巨大的电视屏幕在墙上无声地闪动。老杨寻了一个清静之处,想休 息一下,再琢磨一下有什么遗漏的事情。但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休息不成了。大 厅里不时地有年轻女子来回溜达。她们穿着统一的露出膝盖的连衣裙,拎着小塑料 筐,垂着头,像挡车工一样来来回回地穿梭,轮流介绍着这里的按摩、捏足、采耳、 修脚什么的服务项目,拒绝了一个,又上来一个,有点轮流冲锋的意思。 老杨不想花那个冤枉钱,所以一概回绝。这时候,一个模样老成的女子竟然蹲 在他的脚前,慢声慢语地问:“大叔,看你一个人,有心思啊。” 老杨心下一凛,嘴上说:“这里咋变样儿了呢。” “大叔好久没来了吧?我给你介绍一下这里的服务。”说着,女子竟把手搭在 他的小腿上了。老杨以为屋子暗,人家放错了地方呢,就把小腿收了收,而且收得 特别小心与含蓄——怕伤人自尊心嘛。但是那女子浑然不觉,反而五指拨动,像弹 琴一样轻轻挠动着他的小腿。老杨像被蛰了一样,猛地直起身子,大声地喊叫起来 :“服务员,服务员。” 那女子这才收了手,却没有走的意思。一个男服务员应声而来,问道:“请问 先生,什么事?” 老杨喝道:“结账!”